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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九 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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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境遇又變,上方犬牙交錯般劍叢倒立,下方是微波蕩漾的湖水,一支支劍倒射而下,源源不絕,僅濺起微小的水花便淹沒不見。方辟符凝視著每一個變化,天下之至剛擊天下之至柔,剛至極處可化為柔,柔至極處轉生為剛,三月後方辟符幡然而悟,得剛柔之劍。

隨後,方辟符又發現自己立於一個巨大的星空之下,腳下的星球寂然不動,天際不斷有流光劃過,“世間最快的是光麼?”他迷惑地自言自語道,“最慢的又是什麼呢?人說烏龜蝸牛最慢,可我腳下的大地明明也在動,為何我感受不到?”

方辟符慢慢坐下來,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直指內心。一年零六個月後,長身而起,眼神堅定:“世間最快的是心念,最慢的也是心念。”悟得快慢之劍。

迄今,方辟符腹中尚有四道劍意,時間卻僅剩三年零三個月。

方辟符進入了一個黑與白構成的世界,天是白的,地是黑的,山是白的,水是黑的,樹葉是白的,枝乾是黑的,花朵是白的,枝葉是黑的,晝是白的,夜是黑的,自己白的,衣服是黑的……

方辟符在這黑白分明的世界裡感到無比枯燥,漸漸迷失,一年時光不知不覺過去了。他試過無數種辦法始終不得要領,狂躁之意大增,運起劍氣不斷向四周轟擊,卻猶如蚍蜉撼樹一般毫無用處。他踉踉蹌蹌跌坐在地,懷中有一物掉了出來,卻是《天人感應章》。心中一動,林奇和隱娘都是大有見識之人,他們都對此法訣十分推崇,左右無法可想,不如從此卷中尋找答案。於是首次細看起來。

《天人感應章》共分七篇:感應篇、天地人、化物篇、鴻鈞道、神遊篇、感知錄、感應章。全文微言大義,字數不過五千言。方辟符粗略一過,大致已知其內容,感應篇闡述已本我體悟世間萬物運行之理,為全卷入門基礎;天地人修習本我天人合一之道,探尋宇宙運行之理外,能快速融入環境,如遇水如魚,遇澤如鱷,遇林如鳥,遇沙如蟻,凡此種種,妙用無窮,仿佛就是感應篇的進階;化物之術又更深一層,將自身神態氣息模擬世間萬物,心念一動,變幻無方;鴻鈞道乃是窮儘元力運用之方的妙訣;神遊篇可令魂魄分離,念頭一動神遊周天太虛;感知錄可瞬間將世間一切法銘記於心,端的是過目不忘的絕妙法門;唯有最後一章感應章與首篇同名,但偏偏艱深無比,方辟符仔細閱讀,竟是過目就忘,根本無法連貫理解其中字句深意。

方辟符收斂心神,誦讀感應篇、天地人,漸入天人合一之境。忽然間,外部黑白倒轉,漸漸混淆成為混沌,方辟符又悟了——陰陽之劍。

此時僅剩了兩年有餘,接著又用了近一年借助《天人感應章》悟得了時空之劍,心劍之所以突兀立現,就是能穿破時空,令人無從防備,但方辟符現今所悟也僅是空劍而已,時劍奧妙難測,涉及宇宙至理,就連絕無情也僅僅悟得皮毛。

此時,方辟符悟得七劍,心劍已略有小成。還餘二道劍意,卻是在腹中翻騰得直如翻江倒海一般更加劇烈,方辟符冷汗涔涔而下:時間僅剩一年有餘,九劍逾往後逾艱難費時,短短一年,能悟得餘下兩道劍意麼?

正劇痛難忍之際,方辟符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一愣,竟然就是人間大唐景象。

隻見一群難民在山間小路一路行進,這群難民老幼相扶,風塵仆仆麵色淒然,在一群老弱的隊伍中有一對青年夫婦尤為顯眼,男的二十多歲一身短衣一看就是莊稼人,女的穿著樸素麵色白淨肚子高高隆起,顯然是有孕在身。男人為了照顧女人,兩人走得尤為慢些,落在了後麵。二人的對話清晰可聞:

大肚子婦女道:“春牛哥,咱們為什麼離家逃難,從山南道來淮南道啊,俺雖然是個婦道人家,可也曉得人離鄉賤的道理。”

背著個大包袱、攙著婦女右臂的男人悶悶道:“二花,要打仗哩,再不走沒活路。”

“打仗和咱們平民百姓有啥關係,咱們不惹事,他們總不能就平白無故殺了咱。”

男的低著頭甕聲翁氣道:“他們抓壯丁,搶糧食,糟蹋閨女,啥事乾不出來,你想想咱爹咋死的,你再想想隔壁粽葉她娘咋被他們害死的。還有村頭胡老漢,就在他們搶糧攔了一下就被打斷手腳了。那些牲口,狠著哩。”

叫二花的大肚婦女也不說了,過了半響,又道:“春牛哥,你說他們為啥要打仗啊?”

春牛撓撓頭,憋悶無比地道:“俺也不知道,大概有仇。”

二花忿然道:“他們有仇,憑啥禍害我們啊!”

旁邊一個老者插嘴道:“他們人多,有武器,這世道,就是強的欺負弱的。”

“那他們和土匪強盜有什麼區彆?”又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插嘴道。

老者像個學問人一樣搖頭晃腦道:“那還是不一樣哩。”

孩子犟道:“有啥不一樣?”

老者依舊搖著頭說“不一樣”,但究竟怎麼個不一樣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幾個鄉民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忽然隊伍前方一聲驚呼:“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難民隊伍嘩然,立即四散奔逃。春牛一愣,抓著妻子的手,慌慌張張向右側林間小路奔去。方辟符縱身尾行,他不知為何對這夫婦大感親切,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他們平安。夫婦二人步履散亂,在林間竟越走越深,直至外麵喊聲漸遠,才靠著一棵大樹坐下休息,那名叫二花的女子麵色發白喘息不已,捂著肚子蛾眉緊蹙,春牛問:“你咋啦,還好麼?”

“我肚子痛得厲害,口有點乾,歇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你坐一下,我道附近找點水。你先啃點乾糧,我不會走遠。”

春牛從包袱裡掏出一個瓷碗,轉身進入林中深處,他從小在山腳長大,觀察山形地勢就能感覺出哪個方向有水,因此直向地勢低窪處跑去。

方辟符閃身走向二花,抱拳道:“這位大姐,在下方辟符,路過此地,絕非歹人。大姐可寬心歇息,有我在此,無須害怕官兵前來!”但二花於方辟符竟視若未見,仍一臉驚惶之色,向著丈夫奔去的地方張望。方辟符才知,此次幻境竟全然是影像。

春牛跑了約一裡多地,發現一處水窪。正俯身汲水之際,忽聽得一聲兒啼,心下大驚——難道二花早產了?!

順著兒啼的方向跑去,春牛發現在一處芳草圈起的平地,竟躺著一個大紅綢緞包裹的嬰兒,春牛驚異地走過去,抱起嬰兒,撩開包裹一看,更是吃驚:殷紅如血的線條如血管般竟從頭至腳繞遍了男嬰的全身。

春牛手一哆嗦差點將嬰兒摔落在地,心中猜測:這孩子是妖怪?還是生了病被父母遺棄在此?思之再三,將孩子放到原處,轉身欲走之際,那孩子如點漆般雙目瞅著春牛咯咯笑了起來。春牛心中一軟,又走到嬰兒麵前,麵色數轉,歎道:“罷了,罷了,想俺從前在山裡打獵也僅打山雞野兔,就算遇到掉入陷阱的麋鹿,都會救它一救,何況是個人呢!”又俯身將嬰兒抱起,向著二花休息的方向奔去。

二花和方辟符看著春牛回來時抱著個嬰兒,驚訝之餘,倒是對孩子周身紅脈浮凸沒有太多猜疑。許是有孕在身,母性泛濫,竟十分同情達理:“咱倆落難跑到這裡,遇到這孩子也是上天的緣分,有咱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總不至於餓死,孩子生的是怪了點,但上天體念你我夫妻善心,將來能有好報也說不定呢!”春牛憨笑著點點頭。

春牛和二花抱著這撿來的嬰兒在林中躲了數日,二花肚子每每劇痛,知道臨盆在即,於是出得樹林,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鎮,在小鎮數裡遠的一間小屋裡安頓下來,小屋原來是瓜農看瓜的偶居之所,瓜田早廢,房子也隨之遺棄了,春牛又在鎮上的一家大戶人家找了個短工的營生,白日裡幫工,晚上回家照顧妻子。

離得樹林第七日,二花誕下一名女嬰,由於先前受驚早產,女嬰顯得又瘦又小,但抱著撿來男嬰的春牛還是喜上眉梢:“大壯,你有了妹妹了。”男嬰自撿來後,極少啼哭,即使缺吃少穿也精神飽滿,夫婦二人為他取了乳名叫大壯。

二花接過大壯,將奶子一左一右喂著兩個孩子,喜道:“現在大壯可有奶吃了,那些日子成日開水跑乾糧糊糊,可真苦了孩子了。春牛哥,你說閨女叫啥名字呢。”

“就叫小花吧。”春牛憨憨一笑。

方辟符像幽靈一般站在他們旁邊,感受著生命誕生的喜悅,清貧家庭的天倫之樂,心中也是喜樂融融。日子一天天過去,方辟符屈指一算自己時間僅剩下半年多。但不知為何,他心中感到靜謐安詳,似將悟得剩餘二道劍氣遺忘了一般。

半年時間,春牛和二花夫婦發現大壯身上的紅線漸漸變細變淡,剛開始時殷紅如血,現在僅能看到淡淡的線影,夫婦二人十分歡喜,都以為這是怪病痊愈的征兆。

一日,春牛從東家打短工回來,看到院落的籬笆東倒西歪,院裡瓦缶破碎,柴門大開,裡麵傳來二花的哭叫,跑進屋內,有四五個官兵將小屋塞得滿滿騰騰,有一個竟撕扯著二花欲行淫褻之事,兩個嬰兒在床上啼哭不已,春牛急怒上前阻攔,被一個士兵飛起一腳踹中心窩,另一個竟用長矛一矛刺進了春牛右肩,血液噴濺四射。

二花尖叫:“春牛哥!”說罷披頭散發地抓咬士兵,那名被劃破臉頰的士兵心頭火起,抽出佩刀,一刀將二花捅了個透心涼。

方辟符睚眥欲裂,劍氣憑空而起,但刺過數名獸兵竟像刺入空氣一般穿透而過,他竟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

春牛掙紮著爬到二花的屍身旁,血淚相和而下,哭聲如嚎,一眾官兵意猶未儘,將床上小花一把抓起,摔到地上,孩子哭聲頓絕,眼見是不活了。那兵吼道:“哭啊,叫啊,掃興東西,大爺們今兒讓你們滿門死絕!”

那兵又抓起大壯欲摔之際,突然門外傳來一聲:“磨鏡子嘞,削菜刀!”語聲由遠至近,屋裡突然多了一個風塵仆仆的猥瑣老者,擔著一個精致的擔子,將簍筐往地上一放,看著一眾官兵搖頭不已,麵色冷峻如霜。

方辟符看到來人,叫道:“爺爺!”

官兵手還舉著大壯,見到來人心下驚異,道:“老頭兒,不要多管閒事,我們是淮南道彭大將軍……”,話沒說完,聽得噗得一聲胸口已多了一個拳頭大的洞,那官兵眼睛呆呆看著心臟部位空出的地方,右手一空,直直摔倒,嬰兒已到了老者手上。

剩餘官兵還未反映過來,噗噗連響數聲,心臟都破胸而出,再看老者,左手抱著大壯,右手托著一個巨大的銅鏡,銅鏡上堆放著五顆熱騰騰的心臟。

老者走到春牛麵前,放下銅鏡,摸了摸春牛脈門,搖頭歎息,道:“我來晚一步。仇我幫你報了,你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春牛氣息微弱,看著老者抱的孩子,道:“老丈大恩,我、方春牛來世做牛做馬報答,這孩子、孩子就交給老丈撫養,您、您……”

老者點頭道:“我答應你,你安心罷。孩子叫何名字?”

“還、還未起大名,隻有乳名……大壯,我夫妻沒見識,老丈您幫他取罷。”

老者看了看大壯身上的紅紋,皺眉道:“孩子可是你親生?”

春牛喘了幾下,氣息更見微弱:“不是,是、是我夫婦從林中撿來。”

老者沉吟道:“這孩子身上似有符籙封印,恐怕另有來曆,是福是禍此時尚屬難言,就叫方辟符吧,辟開符籙還得本來。你和我說說當時撿他之時的情形。”

寂靜無聲,卻是春牛已永久閉上雙目,和妻子並臥於血泊當中。

方辟符腦中“轟”地一聲,喃喃道:原來我的性命是阿爹阿娘舍命換來,原來我原本還可以有個妹妹。方辟符大叫一聲,腹中劍意破腹而出,竟比前七道更加強大雄渾,然而他卻無半分快意,冷冷盯著眼見森然劍氣——生死之劍。

一連數月,方辟符都盯著生死之劍,不理腹中還有一道劍意如大河肆虐痛入骨髓,九年時間卻是漸漸到了。

方辟符臉色如萬年冰岩,心中卻是巨浪滔天,心魔肆虐,不斷回響:生於天地之間,渾渾噩噩二十餘年,不知出身為何,眼見義父母慘死,竟是束手無策,隱娘棄之而去不也正因為自己庸碌無用?方辟符啊方辟符,你是天下一等一的糊塗蛋,一等一的大廢物。

越想越是悲痛,最後仰天大笑,發髻四散如瘋似癲,大叫道:“我不甘心!九年,即便是功虧一簣,我也要看看最後一劍到底是什麼?”他雙臂大開,心神如長江大河滾滾湧動,八劍齊出,竟齊齊向自己的小腹深深刺了進去,他自戕了!

心劍是三界空前的劍道,端的犀利無匹,方辟符的丹田仿佛塞進了一顆小型的太陽,隻聽得巨響不斷,他的丹田生生儘碎!

方辟符覺得身體從腰腹漸漸斷開,像一個泥人被從中打碎一般,裂痕向全身擴散,生機一點點逝去,最終化為塵土。

像是一刹那,又像是數萬年,方辟符的身軀從真空中顯現,從透明逐漸凝實,隻見他一身白衣似雪,長發飄散,雙眸緊閉,渾身散發出驚天劍意。

轟地一聲,出現一道萬千小劍組成的大劍,無破不立——破立之劍,成!

第二聲響,生死之劍,成!

第三聲響,時空之劍,成!

第四聲響,陰陽之劍,成!

第五聲響,快慢之劍,成!

第六聲響,剛柔之劍,成!

第七聲響,聚散之劍,成!

第八聲響,真幻之劍,成!

第九聲響,有無之劍,成!

方辟符睜開雙眸,神色堅如磐石。絕無情手托幻水珠,正微笑看著他。方辟符跪倒,頓首,道:“弟子方辟符謝師尊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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