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紗禮服

寒冰他騎著重型機車，以極速追逐山的棱線蜿蜒而下，他衝破夕照，衝破呼嘯的寒風。

他通身黑夜。黑色的頭盔，皮衣，皮褲，皮手套，皮靴把他秘密包裹，像極殞自冥界的流星，因為誤入陽間，不將光熱飆儘誓不罷休。

山道曲折險峻，幾次他差點衝出棱線，衝向陡坡絕穀，卻總在最危急的刹那又躍回黃土路麵，繼續著教人替他捏把冷汗的狂飆。

然而，這樣的狂飆僅是一場戲，他是個特技演員，正儘責扮演男主角的替身，儘量呈現男主角試練自我，挑戰死神的劇情。

一架直升機載著導演，攝影師尾隨在半空跟拍。

待會兒，在俯衝之勢蓄積到飽和之際，在預先計劃好的定點，他需爆發性地拔起機車，騰空飛躍五公尺寬的山溝。那騰空飛起之際，由斷崖那頭的雄姿，將是這場戲最高峰，最完美的句點。

這個句點難度極高，對他而言倒不算什麼。他完成過更危險的鏡頭，他是特技界頂尖的人物，以精準聞名，人行至今未曾失誤過。

很快的，在定點的三角紅旗招展入目，他立刻運動握緊車把，在車身馳經紅旗的瞬間飛起。

他飛越虛空，箭矢般射向目標。

忽然，他的視界陷入空茫，頓失彼岸的落地線，車輪猛烈撞擊崖壁，震彈了出去，黑色的穀底霎時竄入眼窗。

營業時間甫過，雨薇照例熄了店內一束束光亮，隻保留三盞投射燈在櫥窗上緣，輝耀那襲展示於人體模型上的粉紫色婚紗禮服。

她經營這間小型的攝影禮服店剛邁入第二年，口碑相傳，上門的都是舊雨介紹來的顧客，業務量已經成長到她無法再一手包辦新人造型與攝影，有時得委請特約的造型師或攝影師前來助陣。

不過，她寧可將生意往外推，必須假手他人的情況能避免她便儘量避免。這這間店純粹為了把自己的專業與興趣做完美的結合，最重要的是提供顧客最滿意的服務，至於收入，有點盈餘，夠維持生活便行了，她徹頭徹尾缺乏 賺大錢的野心。

穿過盤據店麵三分之二的黑暗，雨薇繼續走到玻璃大門，將鑰匙放入鎖孔鎖緊，接著轉向牆麵的鐵卷門開關，抬手按下，但她的手尚未觸及開關，頸後突然閃過奇特的輕顫，她反射地縮回指尖，扭頭望向店外。

店外毫無異狀。對街成排嵌入夜色的 商業大樓仍需凝神方可尋出輪廓，近處人車靜杳的四線道馬路，店外人行道上枝枯葉儘的槭樹，依舊被路燈顯影出缺血的蒼白。

雨薇牽唇訕笑自己的神經質，重新欲按下鐵卷門開關，但頸後又奇特地顫抖，而且比方才強烈，強烈得令她停住動作。她遲疑地，緩慢地再次扭頭望去。

寒冰立在人行道上，站在雨欣的店外。

寒冰長發及肩，發梢被風吹得揚向耳後。

寒冰穿得一身黑，黑色的皮衣，皮褲，皮靴，體格俊帥高挑。

寒冰麵對雨薇的櫥窗，定定看著櫥窗裡的 粉紫色婚紗禮服。

櫥窗內的投射燈與人行道上的路燈幽明交織，朦朧光亮映著寒冰的麵孔，他整個人迷離若夢。

他竟然不怕冷。

攝氏十度的冬夜，雨薇她裡緊呢布大衣置身店內猶忍不住哆嗦，衣裝單薄的寒冰，卻冬夜不懂地佇立店外凝視著那襲禮服。

禮服由粉紫色的絲綢配合粉紫色的雪紡紗裁製而成。平肩，七分袖的絲綢上衣貼身收於腰際，七層雪紡在腰下疊出大蓬裙。唯一的裝飾是在雙肩各縫三朵雪紡紗紮的小花，花間飄垂三條細帶。

禮服的樣式十分簡單，卻清麗出塵，流動獨特脫俗的光彩，引人沉醉神秘。

雨薇也很喜歡那襲禮服，卻不會傻得杵在冷風中看它。

寒冰看得如此專注，令雨薇不禁驚奇。有一瞬間，雨薇錯覺他是尊被惡作劇擺放在她店外的蠟像，但下一秒，寒冰的眼神深深撼動了她。

不光是專注，憂傷，怨怒，孤寂，挫折，甚至死亡的陰影全在他的眼眸中交錯糾纏。雨薇這時才明白，並非燈光映照得他迷離若夢，而是那眼神讓他虛無似幻。

瞬息之間，從寒冰的眼神，雨薇接收到他所有的情緒。更怪異的是，雨薇仿佛經驗了那些情緒，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揪緊起來。

雨薇提醒自己，明天有組新人要赴九份拍外景，一大早就得起來，她需要充足的睡眠。

雨薇告訴自己，隻要再落好格狀鐵卷門，今日工作的時段便正式結束，她便可以登梯回到二樓的七居室梳洗就寢。

雨薇卻將鑰匙放入門的鎖孔，重新開了大門。

“你要進來參觀嗎？”她推門而去，禮貌地問，全末計算深夜迎進陌生男子的危險性。

寒冰迅速轉過臉來，表情像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

這是雨薇首次正視寒冰的臉。他的臉麵很性格，充滿剛毅豪邁的氣概。但他的臉色十分憔悴，從眉端到唇角皆蒙上一層不尋常的晦暗。

他病了嗎？她狐疑，他卻點個頭，步履穩沉地走入門內，一點也沒有病懨懨的樣子。

“你好像很喜歡這件禮服，”雨薇看著湊近紫紗禮服，依然注視著紫紗禮服的寒冰，頗為好奇。

寒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非所問地說：“她本來要穿著紫色的婚紗嫁給我，結果卻穿著白紗禮服嫁給了彆人。”

“原來你被拋棄了。嘿！我們同病相憐呢！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痛哭一頓，”雨薇的語氣譏誚。

“謝謝你的提議。可惜我無法輕率的把痛苦當成笑話。”寒冰不悅地反唇相稽。

“當彆人根本不在乎你的痛苦，你的痛苦就隻是個笑話。”雨薇毫不留情，字字分明。

雨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事實。那個負心的拜金的女人並不在乎他的痛苦，那個女人此時正快快樂樂與金庫在巴黎度蜜月。

“通常，彆人都會說些安慰的話。”寒冰無奈地瞪著雨薇。

“有用嗎？”

有用嗎？恍恍惚惚，寒冰的耳畔響起許多安慰的聲音，卻隻讓他更覺得沮喪，更沉溺於自己的悲哀，更有理由不去忘記傷痕。

“就算沒有用，你也不必表現得這麼冷漠無情。”

“哈！你偷聽到了嗎？你的抱怨跟那個人要求分手時講的話差不多。”雨薇艱澀的聲音泄露內心的苦痛。

“他說什麼？”

“他說我沒有溫度。他說另一個女人才懂得關心，才能給他溫暖。”

“或許我錯了，他也錯了。”他思索地望向紫紗禮服。“不懂得關心，缺乏溫暖的女人是做不出這件禮服的。”

寒冰的話讓雨薇吃驚。寒冰怎麼曉得這件禮服是雨薇她親手設計縫製的？她從未告訴任何人。

“你在講什麼？”她按下困惑，佯裝不解。

“這件禮服散發著喜悅，奉獻，期待和愛。”

他懂！他竟然懂！他竟然讀出了雨薇移情到禮服上的心思。

“或許我們都錯了，都遇上了錯誤的人。”不再嘲謔，雨薇的黑眸閃現解脫的喜悅。

“不曾錯，如何知道什麼是對？”寒冰凝視著雨薇，扔出殘餘的疑問，索性把心底的灰塵拭淨。“隻是，過去種種難道都是假的嗎？”

“不！是真的。”她終於真的了解。“他們愛我們的時候是真的，不愛我們的時候也是真的。”

“嗯！是真的。”他如釋重負地笑了。“過去的一切都是真的，隻是過去並非現在，而我們已經活在現在。”

曾經尖銳的痛楚俱淡成平心靜氣，宛如旁觀者，他們遠遠透視著過去，心中無怨無悔。他們不會再被過去羈絆，不會再浪費現在。

跟著，寒冰的視線越過櫥窗，輕輕對雨薇說：“下雨了，我該走了。”

窗外，若有若無的雨絲被寒風追逐得錯亂紛飛。

“等等，我拿把傘給你。”雨薇轉身走向樓梯口的儲藏室。

儲藏室擱了幾把顧客遺落的傘，雨薇記得有把男用的大黑傘。大黑傘被裝滿舊報的紙箱壓住了，雨薇使了些力氣才抽出它。

雨薇回身找寒冰，寒冰卻不見了，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

雨薇往出店外，剛才的雨絲已經成了傾盆大雨，雨中已經看不見寒冰的身影。

寒冰在醫院的房間上醒來，一睜眼就瞧見妹妹淚濕的臉。

“怎麼了？”寒冰問，急於知道是誰欺負了他最疼愛的妹妹。

“都是你啦！你昏迷了好幾天，差點嚇死我了。”妹妹又嗔又喜地埋怨。

昏迷？記憶庫重新啟動，飛車撞崖的情境清楚浮現。

“你通知爸媽了嗎？”寒冰有點擔心。

“沒有。你說過，除非醫生簽下死亡證書，否則不出任何事都不準告訴他們。”

“很好，乖孩子。”寒冰半開玩笑地稱讚。

“我以後不當乖孩子，不聽你的話了。”

“為什麼？”寒冰驚訝地瞪視妹妹的怒容，這是妹妹第一次發他的脾氣。妹妹小他七歲，雖然已經成年，仍無可救藥地崇拜 ，大小事情都要問過他的意見，簡直把他的話奉為聖旨。

“你還敢問為什麼？你竟然為那個壞女人自殺，一點也沒有想到我和爸媽會有多傷心。”

自殺，寒冰好笑地搖搖頭。

“不！不是自殺，是反光。”寒冰沒有計算到夕陽折射在崖角的反光粹不及防被刺茫了視線，才會演出特技生涯的頭一遭失敗。

他能存活簡直是奇跡。

妹妹後來告訴寒冰，事故發生時，侍命在附近的醫護隊立刻展開救援，他們先找到燒成廢鐵的機車殘骸，接著猜發現寒冰。寒冰整個人趴躺在乾涸的河位置上，昏迷，卻沒有任何外傷。

兩天之後他便出院了。

寒冰的身體健壯如昔，精神也異常清爽。妹妹所說的壞女人再也無法困擾他，經此一劫，連帶醫好了他的心傷。

寒冰的心如今全被彆的事物占據，一間裝潢典雅的攝影禮服店，一襲如詩如畫的紫紗禮服，一位眼神溫柔容顏嫵媚的女子。

那應該是夢，是寒冰昏迷期間所作的夢。

那個夢如此動人，他忍不住希望它是真的。他忍不住異想天開，忍不住思念，他竟然思念一名夢境中的女子。

思念逐日遞增，甚至扯痛了他的心。

就是這裡，他來過這裡。

寒冰將跑車停靠在路邊，開門下車，一步一步踏上他曾經佇立足過的人行道，停在他曾經注視過的櫥窗前。隻是，櫥窗已經成玻璃碎片，這間夢境中的攝影禮服店，連同毗鄰的十來棟老舊雙層洋樓一起被怪手夷為平地。高聳鷹架看板矗立期間，這整片地區將被改建成百貨公司。

寒冰來遲了，經過半年多的尋找，他終於找到夢境中的這條街道，也證明了攝影禮服店確實存在，卻隻剩下一塊壓在瓦礫下的禮服店招牌供他憑吊。

她是真？是幻？他可能永遠無法知道。

努力從失望中拔足而出，寒冰轉身回到車上。

繼續尋找她之前，他得先去赴一個約會，一個很重要的約會。

大門門把上的鈴鐺清脆作響，雨薇抬起眼眸，看見一個模樣甜美的女孩推門走了進來。

“櫥窗裡的那件結婚禮服真漂亮，可以讓我試穿嗎？”女孩望著雨薇，興奮地問。

“當然可以。”雨薇婉約含笑，小心翼翼自人體模型取下禮服，領女孩到穿衣間，再回到櫃台等候。

午後的陽光斜斜映進櫥窗玻璃，切開金橙色的投射燈柱，在人體模型烙下一道淡痕，人體模型看來 竟有幾分病瘦蒼涼。

略微遲疑，雨薇踱向掛放各式禮服的長貴族，拉開底部唯一的抽屜，一襲粉紫色婚紗禮服躍入眼簾。從雨薇搬遷到此，這襲禮服便妥貼摺藏在抽屜內。

其他的禮服 全掛在長櫃子裡供顧客任意挑選，隻有紫紗禮服一直收藏在 抽屜內。她收藏著紫紗禮服，同時也收藏住回憶，回憶裡的男人影像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