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燈是彩色的，彩色的等無非是多了一個彩色的罩子。

這就像是人一樣，每個人原本都是一樣的，但是畫上不同的臉譜之後，不自覺的就變成了臉譜上的人。

紅臉的代表忠義，白臉的代表奸詐，藍臉的剛直，黑臉的豪放，金銀色代表神仙。

神仙又不是人。

神仙卻多有人的形象，有人的內心。

有什麼比內心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東西，所以不是畫上臉譜他就必然要代表那種人，這是神仙也難改變的事情。

因為人有感情，大多數的凶殺豈非都是情感在作祟？

夜晚，脂粉的氣息在屋裡發出淡淡輕香，這裡太安靜，外麵那些漢子們喝酒唱俗調的聲音進不了屋子，這個女人就呆呆的坐在梳妝台前，盯著鏡子裡那張臉。

她似乎每天都有這個習慣，她喜歡看到自己這張臉，又不喜歡。

不遠處古樸典雅的桌子上放著一壺陳酒，酒是陳的香，人呢？

她就像一杯陳年的美酒，經曆和苦澀百感雜陳，用歲月釀造，封在自己的身體裡窖藏起來，有個人打開了她，卻沒有懂得品味，這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情，此刻隻有崔玄懂吧。

當年他把雪娘從風塵紅樓裡接出來，那一刻他就知道，雪娘在大逍遙莊將會比風塵裡還要苦悶，因為崔三是一個散著男人香的主子，雪娘一定會喜歡，但是崔三卻絕不會去品味雪娘的女人香。

崔玄歎著氣站在一旁，每晚他都會來替自己的主子來和她說幾句話，他這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回報崔三對他的恩惠。

“你不該來的，你知道我現在不想再見到你，你們隻會騙我。”雪娘冷漠的看著鏡子，鏡子裡崔玄老實的臉讓他看著厭惡。

崔玄不說話，他還能說什麼？

“回去吧，現在客棧裡不安全了，不要亂走。”

崔玄搖了搖頭，道：“活了這麼多年，我對生死早就看淡。”

“你是個好人，可是···”

“我都知道，我隻想儘量的來保護你，現在莊主對這件事都沒有頭緒，我怕你發生意外。”

“有意外又怎麼樣，我的心從來到莊裡就已經死了。”

雪娘緩緩流下了眼淚，崔玄看著她，不覺得一股心酸，回身歎著氣走了。

崔三躺在椅子上，椅子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他睡了一天，現在感覺好多了。他在喝酒，喝酒的人有三個理由。

難過，孤獨，快樂。

崔三現在並不覺得孤獨，也不快樂。

他看著滿屋子的擺設，從地毯到家具，從床到到書櫃，就連燈台和蠟燭要怎麼選擇都是他自己親自吩咐的，可是現在看來並不順眼，所以他不看。

崔玄進來的時候他也不看。他淡淡道：“去了？”

“去了，她有些不開心。”

“嗯。”崔三搭理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莊主···”

“不用說了，我的原則這輩子都不會變的，誰都無法改變。”

崔玄隻好歎著氣，他看著崔三，這是他的主子，給他衣食和生存意義的主子，他這輩子隻尊敬這一個人，說願意為他去死都毫不過分。

他正看著，崔三突然道：“你有事瞞著我。”

崔玄一鄂，道：“莊主，崔玄不懂您的意思。”

崔三道：“我給你一次機會，把事情說出來，一切還有回轉的餘地，否則你知道我的脾氣。”

豆大的汗珠從崔玄額角留下，他的衣服也被冷汗浸透，隻感覺屋中火爐太熱，他想擦汗，卻一動都不敢動。

“今天燕九歌來找過我。”崔三道：“你應該知道燕九歌是什麼人，他有多厲害就不用我說了，有些事情我本來早該看出來的，卻讓他來告訴我。”

說完他就笑了，他不知道對這個他最尊重的人是該感激還是責怪，可是燕九歌就是燕九歌，他總是這麼無聊。

“他···說了什麼？”崔玄的聲音有些顫抖，整個人都已僵在那裡。

崔三冷道：“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當一個人的隱秘被戳破的時候，就是他最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因為隱藏秘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經過自己口中說出來或許會讓人感覺有一種新生的輕鬆，但是經過彆人的口中說出來，一定會讓他虛脫。

崔玄說出這個隱秘的時候沒有感覺輕鬆，也沒有虛脫，反而有一種堅定。

“我是喜歡雪娘，從見到就喜歡，我想愛她，疼她，可是我知道這不可能。”

“因為我的命令？”

崔三不許莊上的人與風塵女子有來往，崔玄這樣忠心的人自然不會越距，更不敢有一絲違背。現在他說出來，竟然有一種氣概出來。

這算不算的上一種諷刺？

崔玄全身伏在地上，心裡的酸楚已經讓他的臉糾在了一起，睜不開眼。

崔三輕輕呼出一口氣，目光中已隱隱有些朦朧，他輕聲道：“明天你就回莊，我不叫你出來，你永遠不能出來。”

崔玄聽著，每個字都聽著，每個字都足以讓他顫抖，他所擔心的一天還是來了，但是他究竟是覺得什麼割舍不下，是繼續在崔三的左右服侍，還是每晚都能去看看雪娘。

這隻有他自己知道。

崔三的房間和他的房間也不過百步距離，但是這一路他總感覺很漫長，從來沒有這麼漫長過，他甚至不想再推開他這的門，他隻想在蕭索荒涼的外麵獨自飲酒，一醉不起。

可他還是開了門，因為有些事不是他能決定的，就連開不開這扇門都不能決定。

門開了，他卻呆在門前。

屋子裡擺設很整齊，也很乾淨，進門左右的兩麵牆都放置著收藏櫃，上麵擺著十幾件他最喜歡的古董，他跟著崔三這麼多年，自然也多少有些品味。

可是現在，左邊的櫃子旁站了一個人，一個少年。

少年笑著看向他，黑衣白領，笑顏如春。

少年笑道：“冒昧來你的房間，請恕罪。”

崔玄一鄂，旋即點了點頭，道：“燕公子來小人的房間有什麼事情？”

“來問你一些事。”

“我去倒杯水。”

“不用，我問完就走。”燕九歌看著他，道：“雪娘是你接來的？”

“是小人。”

“三爺好像並不喜歡風塵女子。”

“是，莊主隻是不願看到雪娘在紅塵裡受苦。”

“三爺是位活菩薩。”燕九歌笑道：“但是雪娘卻更苦了，你不心疼？”

崔玄又是一鄂，皮笑道：“小人當然是有些惋惜。”

“隻是惋惜而已嗎？”燕九歌道：“你不恨你的主人，你不想在他的客棧裡殺個人來給他製造什麼麻煩嗎？”

“燕公子說的···哪裡話。”

“你在緊張。”燕九歌道：“緊張的人和正常人有哪一點不一樣你知道嗎？”

崔玄不說話，無話可說。

“為什麼要殺人！”燕九歌突然提高了聲音。

崔玄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把頭埋進了領襟裡，道：“公子為何偏偏認定是小人殺了人。”

燕九歌突然冷笑，道：“為什麼，你看看這麵鏡子。”

燕九歌從身上拿出哪把留在屈燭照床上的鏡子，眼中射出寒芒，沉聲道：“這是不是你的。”

“不是。”崔玄看都沒看。

“那你為什麼有這麼一盞鏡子？”燕九歌的手裡已經出現第二麵鏡子，普通的鏡子，和屈燭照床上那把鏡子一點聯係都沒有，一個大一個小，一個華貴，一個簡單樸素。

燕九歌道：“我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很俗套，從前在一個古老的聖地裡，聖地的皇主有一位美麗的皇妃，他送了這妃子一麵鏡子，但是他的皇妃卻對聖地的一個普通的弟子有情，兩人互換鏡子以表情意，結局很容易想到。兩個人並沒有合葬，但是鏡子卻隨著聖地覆滅之後呆在了一起，這兩把鏡子背後都有一個字。這把簡單的鏡子後寫的是一個‘千’，這把美麗的鏡子下寫的是一個‘蓉’字。“

燕九歌長出一口氣，道：“你不要驚訝我為什麼會知道，因為崔三房間裡的藏書剛好寫到，你知道的我隔一段時間就回去大逍遙莊看書籍，你們那裡保留的古籍和孤本都是其他聖地不曾有的。”

這簡直是一個俗套的不能更甚的劇情了，但是可惜，愛情本來就是一種俗套的東西，愛情中的故事就更俗套了。

崔玄在笑，詭笑道：“那花旦的臉譜你怎麼解釋。”

燕九歌反問道：“那你櫃子中收藏的刀馬旦的盔頭，刺殺旦的短刀又怎麼解釋？”

不等崔玄說話，燕九歌又道：“老戲骨了吧，你以前愛唱哪一出？”

“沒錯，用這些東西指正你當然是有些勉強。”燕九歌冷笑著，緩緩走到崔玄床前，猛地掀起他的被子，厲聲道：“那你床頭藏著的匕首皮鞘為什麼和哪把插在屈燭照喉嚨上的匕首如此吻合？”

崔玄身體一顫，焦急道：“你胡說，皮鞘已經被我扔了，不可能在屋子裡。”

話畢，他詫異的看著燕九歌，這才覺得自己失口了，看著微笑的燕九歌，他怒道：“你詐我！”

崔玄的心已經沉到穀底，他頓時感覺天地一陣旋轉，幾乎要支持不住。

燕九歌緩緩走了過來，道：“我原本以為，凶手會掩蓋所有可能指向自己的物證，但是萬萬沒想到你會這麼蠢。”

崔玄的眼角在抽搐，不解的問道：“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房間裡有！”

“因為我已來過一趟，就在你站在崔三旁邊等他醒來的時候。”

“彆人的房間你不搜，為什麼單單懷疑我？”

“因為你可疑。”燕九歌道：“這麼簡單的原因你也問我？”

他繼續道：“記得我剛來的當晚，雪娘陪著紅梅山莊四個人喝酒的時候，我看見你的臉沉著，目中有殺氣浮現，當血和尚把他們打了一頓的時候我看見你喜笑顏開，我當時就在納悶，你至多想教訓一下他們而已，為什麼目中有這麼濃的殺氣？現在我才明白，你喜歡雪娘，隻是你不敢動手殺他們，因為你知道崔三不願意得罪紅梅穀的人。但是屈燭照就不一樣了，他光棍一根，沒有靠山，殺了他沒人會幫他。”

“可惜你遇到我這麼無聊的人。”燕九歌笑著，“這幾天我發現你有一個習慣，你一直喜歡站在崔三的左邊。我從房裡路過雪娘房間往大堂走的時候你在左邊站著，等我從雪娘房間出來之時，你卻站在右邊，因為你在房間外麵偷聽，因為你太在乎雪娘，偷偷來到門前監視，如果我有什麼不軌之處就對付我。可惜早已被我發現，我便假裝突然要走，你便急忙離開，那時你剛好走到崔三身邊我便出現，你就隻能站在右邊。一個人的習慣是不可能隨便更改的，除非你心裡有鬼。”

“說得好。”崔玄已經無可否認。

燕九歌微笑道：“我喜歡誠實的人。”

他繼續說道：“所以我又回來的時候就悄悄潛進你的房間內，也就發現了那把鏡子。但是我有一個問題始終不解，你能否為我解答？”

“說說看。”

“你為什麼要在他臉上畫一個花旦妝，不要告訴我是因為你愛看，你屋子裡刀馬旦的盔頭並不能說明什麼，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剛才隻不過是想擾亂你的思維，好詐你一回。”

“無可奉告，畫了就是畫了，也許是喝了悶酒，趁興畫上去。”

“那粉盒從哪裡來？”

“那邊有一個小櫃子，建客棧時，從彆的地方搬來的時候就在裡麵。”

“看來是這樣。”燕九歌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我是怎麼殺他的？”

“一點都不錯。”燕九歌道：“憑你的修為怎麼可能殺的了他？”

“那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真正實力！”崔玄說完，猛地打出左掌，燕九歌閃身躲過，崔玄詭笑一聲，方才隻不過是虛晃一槍，要引燕九歌躲開，落入右手的圈套裡。

他的右手裡到底有什麼秘密？

可是就在這時，一個驚怒的聲音突然道：“住手！”

崔玄聽到這個聲音，麵上一絲痛楚閃過，身體再也支持不住，右手的殺招還沒有出，人就已經癱在了地上，他的臉糾在一起，看起來格外的猙獰。

“你還嫌不夠？”

崔三的聲音帶著驚怒，帶著惋惜，更帶著悲痛，他已經緩緩走了進來，一拳把崔玄打的砸在了櫃自上，櫃上的收藏品經受不住撞擊，紛紛落了下來。

淩亂。

淩亂的不僅僅是物品。

屋子裡氣氛足以讓人窒息，如同沉進了血海裡，連呼吸都難。

崔三看著燕九歌，突然道：“這件事過去了，小先生還是高抬貴手吧。”

“高抬貴手？”燕九歌突然笑了，冷冷道：“屈燭照的命不是命？”

“你和屈燭照的交情並不深。”

“可是我是一個無聊的人，這你是知道的。”

“我可以答應你任何條件，隻求你能放他一次。”崔三掩麵痛惜道：“我可以把我的所有都給你。”

“莊主！”崔玄的聲音嘶啞了。

燕九歌不說話了，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說，因為崔三也是他的好友，過命的交情，他靜靜的看著崔三，似乎在心裡下了很大的決心，突然點了點頭，舉步就走了。

外麵的風撲在臉上如同無情的刀劍，他明白，深深的明白，有些事情他也無法選擇，但是選擇了就絕不會後悔，他放了崔玄，也放了自己。

但是有些事情還是難以放下的。

天邊如同隱伏著一隻遮天的巨獸，巨獸在冷冷的看著他，這一刻，他突然笑了，忍不住笑了，捧著肚子笑，他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那出戲演得太好了，騙過了崔玄，更騙過了崔三。

但是接下來，他知道，有一個更難得抉擇在麵前，下一個場景，他將無法在演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