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姑娘,慢慢來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宴會上已經有了人走茶涼的感覺。林琳替女兒樂樂洗完澡後就在床邊講起了故事,林琳是一個月前回來的,十八歲的姑娘,抱著一個還走不穩的胖嘟嘟的小女孩兒。
林雪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進來,用手做出“噓”的動作示意妹妹繼續哄樂樂睡覺,自個兒找個椅子坐了下來。
看到林琳手中的故事書,還有林琳講故事時的慈愛,林雪抬頭眨了眨眼,把某些東西咽回了肚子裡去。
記得當時年紀小,父親也是這樣給林雪講故事的。
林琳輕輕地叫了聲姐。
聽起來有些陌生彆扭,是啊,兩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吧。
林琳,你看起來怎麼比我還老呢。林雪用歡快的語氣問林琳,想用這樣的幽默來拉近彼此的距離,和活躍一下氣氛。
林琳看看樂樂微微笑,低著頭,就嗚咽起來了。
林雪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為自己說的那句話感到無比地後悔,自己已經夠悲傷的了,再也見不得身邊的人苦不堪言的樣子。
為說的那句話,林雪想真該扇自己一巴掌,也好提醒自己眼前看起來憔悴的妹妹,床上躺著的熟睡的樂樂,都是客觀事實。
桌上堆積起來的紙巾已經有一座小山那麼多,林琳也漸漸沒有了剛開始的激動,看看樂樂粉撲撲的笑臉,就又微笑起來,林雪看出了其中包含了多少的由衷,還有苦澀。
見妹妹的情緒平穩了下來,林雪剛要開口。林琳搶了一步,“姐,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啊。”說完林琳凶腔又是止不住的起伏,剛停下來的抽泣又來了,紙巾很快瘦了一圈。
林雪隻是看著妹妹,臉上靜靜地淌著淚,喉嚨不斷往肚子咽口水,連同大半的眼淚。
爸爸走了之後,你當時剛上高二,我知道。你是家裡的希望,是村裡的希望,儘管爸爸因為賭債被逼出逃,村裡人都說三道四,對爸爸印象很不好,甚至這個家庭都受到不同的歧視,隻是當時你在學校,不讓你知道,你在積極備考當中。
林琳的語氣都丟了當年的青澀,林雪隻是靜靜地聽著,有時姐妹倆都用手小心地擦淚。
林琳和媽媽在家,林琳在林雪上的那所初中讀初三,也不知怎麼的,醜事傳千裡,連同學都知道了林琳父親的事。
一次,林琳母親因為營養不達標而低血糖暈倒在家,家裡沒人照顧,村裡通訊不那麼方便,林琳馬虎慣了,想去隔壁給班主任打電話說要請假,可是根本就沒有記下號碼,於是硬著頭皮三點半多才到校。
不幸的事,那天下午剛好有市級領導來檢查,林琳到校後,情急之下剛好撞進了一位假正經的女領導的前麵,林琳也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就破口罵了一句,闖大禍了。
因為這個事,班裡丟了優秀班集體的榮譽,上麵的領導對學校印象也很不好,連續幾次評優都沒評上,之前功夫做得足,可是幾次都是市級優秀學校單位。
校長多次拿這件事在國旗下說事。
林琳在學習是不愛學習,也喜歡與社會上的青年混在一起,經常出沒於網吧之間。
有些人就那麼不安分,幾次林琳剛到教室,黑板以及課桌上的字眼都深深地刺痛林琳的神經。想文革時期的批鬥一樣。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顆老鼠屎攪渾一鍋粥。有其父必有其女。在某人看來,人生如賭場。等等的字眼,給林琳帶了不好習氣的高帽子。
幾次林琳衝出教室,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就消失在了這個美麗的校園,黃昏邊上的光總把林琳的身影拉得老長,也把一個衝動的少年引向了無窮無儘的黑暗。
林琳自我地陶醉於網吧激烈亢奮的遊戲裡,抽煙也是自這個時候學會的。
你又在找什麼?母親苦口婆心的在匆忙翻找狀態的林琳身後問。
家裡還有閒置下來的錢嗎?林琳用似乎被某種東西燒紅的眼神看著母親因為營養不《良而蒼白的臉,就像今晚的月光,傾瀉下來的,是白茫茫的一片,把村子照耀成寂寞的樣子,像是沒有光明的未來,又像極了死人的臉泛起的光。
媽,學校又要交什麼費用了。林琳這句話說得惡狠狠的。
母親的手還沒從底下的衣服逃出來,林琳魔爪般的手就掀開了母親的衣服,拿到了用破舊的白布裹著的一些錢。
你早點睡吧,我出去一下。一句那麼輕浮的話卻重重地砸在林琳母親的心上,形成一個很大的再也無法修複的隕石落下般的坑,滿滿的都是空虛。
晚上十一點,隻見一輛閃著藍藍綠綠的光,有著最喧鬨的排氣的聲音的摩托車把林琳接走了。
母親含著淚就躺下了,不知睡不睡得著。月光從窗口鑽進來,形成一道光,通往的像是天堂,又好像隻是上進村那方小小的深藍的蒼穹,天邊掛著幾顆孤單的星。
媽--
在巷子的很遠處林琳就大喊。
那天跟我在一起的朋友你還記得嗎?
沒等母親張口回答完。
他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離家雖然遠,但是掙的錢多,你看我們現在的日子,就那麼幾畝田,哥在外麵打幾年工了,也沒什麼進展,背上還有一大堆的債,隨時都有人上門討債的,也不知道爸回不……
馬上吐回去了“也不知道爸回不回得來”,林琳感到自己說錯了話。
母親正了正身子,輕歎一口氣。
你初三還沒讀完呢。
反正不上高中,無所謂。
要是你在外頭吃虧了呢?
我這是提前到社會實踐呐。
然後林琳說了一大堆外麵怎麼精彩工作怎麼好的話,其實她也不懂,估計是原話複述她那些朋友的吧。
母親啞口無言,一臉心疼地看著眼前說得手舞足蹈的林琳。
靜默很久之後。
這事千萬不能讓你姐姐知道,不然又該鬨起來了。母親的這句話,包含的意思,都是無奈。
林琳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平時不見她穿,但收拾起來幾個箱子恐怕都裝不下吧。
媽,有沒有大一點的箱子呐?林琳大喊起來。
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先去看看情況,到時需要的話就在回來拿唄,那麼遠回來看看也好。
好啦好啦,彆婆婆媽媽的,又不是不回來了。媽,我小學畢業姐特地給我買的我最愛的那個海綿寶寶給我拿來,我不抱著它晚上睡不著。
看看你,還跟小孩子似得。母親又一臉慈愛的。
記得當時年級小,一眨眼又快三年了,還記得那時收到禮物時有多麼開心麼,兩姐妹笑著笑著就抱著海綿抱抱睡著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林琳看著隻會笑得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的海綿寶寶,心裡暗想,姐真優秀。
說到這裡的時候,林琳竟對林雪笑了起來,是一種忘記了憂傷拋開了痛苦的笑容。
林雪也淺淺的笑了,看起來沒有妹妹表情裡的那種看破看清的神態。
樂樂突然哭了起來,是餓了,林雪趕緊用她稚嫩的手輕拍樂樂的肩膀,坐起身來衝奶粉。
這是重複了多少遍才有的熟練,現在又要多少時間來抹平歲月的狂亂不羈。
林雪看著妹妹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懷裡親切地喂養時的情真意切,突然覺得林琳長大了,突然心裡就絞痛起來,那年我的死小孩現在帶著她的小孩,靜靜流淌的時間沒有表情,如村裡的天空總是能看到繁星一樣,蒼穹底下卻滄海桑田。
回過頭來想想,林雪一直被戴上乖小孩的頭銜,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林琳從小就愛躁動,林雪偏偏喜歡安靜,彆人說林雪脾氣好。
林琳經常和一堆男孩到水裡去摸魚,林雪從不到岸邊,彆人說林雪乖巧。
林琳可以為了幾顆沒有成熟的枇杷爬上高高的樹頂,林雪看她都不屑,彆人說這才像是女孩子。
林琳在家沒有做過作業,林雪總藏在房裡讀自己的書,彆人說這叫有出息。
林琳討厭做家務,一提到做家務就把嘴撅得老高,林雪什麼家務活不會做,有什麼做不好,彆人說這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勤勞。
林琳不會做菜,炒個飯也很難吃,林雪什麼家常邊菜不會做,彆人說誰娶了這媳婦是他上輩子修的福分。
林琳還沒讀完初三就出來打工,林雪還繼續上學,彆人說這才是有出息。
林琳…林雪…彆人說…
一直都是這樣,一點也沒有變過。
爸爸媽媽,鄰裡街坊,親戚朋友,都認為,林雪是個好孩子,最重要的是很會讀書。而林琳,性格太過調皮,無拘無束,日後找個好婆家嫁了就好了。然而這些都是彆人的看法呀,有什麼用呢。
然而在林雪的心裡,林雪是欽佩妹妹的,妹妹這樣有什麼不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做一個自由的自己,可是,林雪始終做不到這樣,她也從來沒對妹妹說過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但始終自由是自己永遠的選擇。
如果林雪告訴妹妹自己的想法,妹妹還會瞞著自己一人一路向北,尋找自己的自由嗎?到時,自己內心的愧疚會不會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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