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雛鷹展翅
省城Y市是一座美麗妖嬈的南方都市。江南曆來就是世人向往的“人間天堂”,自古多少文人墨客在此流連忘返,留下了多少傳唱千古的名詩佳句!然而這座懷抱青山徜徉綠水的文化古城,隨著80年代改革開放之風吹遍神州大地後,尤其是非公有製經濟飛速發展後,也染上了現代化工業氣息,城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放眼望去,但見處處高樓大廈參差林立,冒著濃煙扯著轟鳴的工廠企礦櫛比鱗次。
雖然近幾年來國內市場的蕭條,金融風暴的衝擊,使得很多企業廠礦尤其是原本“雄糾糾氣昂昂”的國有企業變得萎靡不振,大大削弱了市場的潮勢,但一些經得住考驗的大企業則磨練得更為強悍了,而越來越多的靈活纖巧的鄉鎮、民營、私營企業也給市場注入一股新的血液。如虹光、藍天、通達、思綺等企業就是這次凶濤駭浪中取得勝利的驕驕者,乘風破浪,鼓帆前進,一路打進了國際市場,呈現據占行業鼇頭之勢。這就是現代市場經濟“優勝劣汰”的性質使然。
何雨心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踏進虹光集團的。
明天就是她正式開始上班的日子。她已經模糊地從穎冉口中得知虹光集團是Y市規模較大的私營企業之一。她之所以能跨進這個大企業,不能不說靠了點運氣。然而她根本沒有料到,虹光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意想不到的人生難題即將擺在她的麵前。
“從現在開始,你已不再是學生,而是真正成為社會的一員了。”何雨心對著鏡中的自己打了個“加油”的手勢。一想到自己即將進入一個大企業,在一方大舞台中大展身手了,她心裡又是激動又是不安。早在學校的時候,她就已聽聞社會與學校的差異,也時常聽到一些長者對小輩的循循善誘,比如搞好人際關係,尊敬順從領導等等,更深受書本裡的一些社交教育的熏陶,知道走上社會必須要懂得做人,更要擁有良好的口才與交際能力。“三寸不爛之舌”往往抵得過“汗馬功勞”。
顯然,這並不是她的長項,多年的精神壓抑與困苦生活使她習慣於沉默,但是並不是說她就拙呐,相反她在學校裡的雄辯是出了名的。中專三年的獨立生活給了她很多鍛煉,在這個天地裡麵,她真正看到了世界的斑斕多彩,而在積極參與社團活動中也提高了口才與素質。但她還是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並不是活躍的人,雖然她的思想是那麼的活躍。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今後打交道的已不再是校園裡的單一關係,而是另一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究竟如何複雜,她就不得而知了。她隻是憑感觀對所聞所見之事加以臆測而形成的一種感覺罷了。但她卻充滿自信,年輕人的冒險與挑戰心理對她說:“我一定會做得很好。”
她已開始為明天該以何種姿態出現在眾人麵前作各種精心的設計。
就在何雨心躊躇滿誌準備大顯身手的時候,林逍也剛好承包了一項新的工程——為市政府修建一座休閒廣場。
此刻,他剛剛忙完測量的工作,抬頭一看已日當正午,見工人們還頂著日頭滿頭大汗地乾活,便吆喝了聲:“夥計們,歇工了!過來喝點水!”他一邊吆喝著一邊走下工地,從一大桶水裡舀了一勺,就仰頭咕嚕咕嚕灌將下去。後麵一撥撥工人呼喊著打鬨著從工地上跑過來,爭先恐後地搶水喝,一陣吵吵罵罵。林逍見了嘴裡吐出一句:“急個俅!又不是老婆生孩子!”
工人們便嘻嘻哈哈地舀水潑他的身,林逍也不生氣,把一個家夥頭發揪起一撮,讓其仰起頭,攫起一壺黃酒,就勢灌將下去,工人乾活時是不許喝酒的,所以能被“隊長”灌幾口酒是一種恩榮,那人大喜之下叫道:“好香!好香!”林逍就勢將剩下的酒全灑在了他的頭上,那人伸長了舌頭去舔發上流下的酒水,惹得大夥兒一陣大笑。
林逍不再理會他們,又舀了碗水,走到對麵一個小土坡上,在一塊蔭涼地裡坐了下來。他喝了幾口,突然覺得很煩躁,這種感覺已有好長一段日子了。為什麼會煩燥?他也說不清楚。他覺得自己應該高興才對,這麼年輕就已事業有成,雖然人很辛苦,但錢賺得也多。
記得五年前,他還和這些工人一樣整天為工頭拚命地賣著苦力,但他憑著自己一股過人的苦乾精神和精明的頭腦,很快得到了工頭王友勝的青睞和信賴,每次大事情都派他做壓軸工作。最近兩年來,王友勝更喜愛他了,幾乎已放手讓他去獨當一麵了。
如果以一般的眼光來看,他也算成功了!可他卻總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空蕩蕩,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又想起上次看見何雨心時,這個一身學生清雅氣質的女孩讓他有多震憾,他覺得在她麵前自己是多麼地粗鄙不堪。以至她拒絕收他的錢時,他倏地變得落寞極了——錢,成了他唯一的財富!
他真羨慕起那些學生來了!他們身上洋溢著文明清新的氣息,有著天使般純潔的笑容,他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他不禁從口袋裡取出鋼筆和紙,那隻鋼筆通常隻是個擺設,他幾乎沒怎麼動過它。他試著寫下“知識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學生時代是人生最美麗的韶光”,這句話是他以前讀書時從哪本書上看到的,可時過境遷,他已荒廢了本已不多的學識,以至寫了幾次都沒有將那句話完整地寫下。因為“韶”字他早忘了怎麼寫。
他頹然地扔下了鋼筆,抱頭痛苦地思索起來。
這時,王友勝帶著一位染了一頭黃發的大姑娘走過來,大夥兒的眼光一下子被那位漂亮而時髦的姑娘吸引了。林逍看見他們徑直朝自己走來便起身迎了上去。王友勝指著姑娘對林逍說:“阿逍啊,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女兒玉芬,今年大學剛畢業。”又指著林逍對女兒說,“這位就是我最能乾的徒弟林逍了。”
那姑娘甜甜地對林逍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貝齒:“我常常聽爸爸誇你,一直很想見見你是啥模樣呢!不想你比我想象中更年輕、更帥氣!”
林逍早知道師父有個女兒在省裡名牌大學念書,因一直住校鮮少回家,所以林逍至今與她素未蒙麵。這次初初一見,對方是個得體大方的女孩,又聽她這麼一說,頓時羞慚起來:“我這粗人怎能和你們這些大學生相比!”玉芬歎息說:“現在大學生又怎麼樣?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多哩!你聽說過‘有文化的沒錢,沒文化的有錢’這句話嗎?”林逍先是點點頭,隨際又搖搖頭:“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實在不是他能解答的。
王友勝笑笑說:“什麼有文化沒文化的,隻要有本事能賺到錢的就是大哥大!阿逍,你看我女兒這次回來也幫我一起乾。嘿嘿,她到其它單位去還不如跟著爹乾賺錢多呢。”林逍大吃一驚,玉芬一個大學生竟來做他們這些才中學畢業的人的活兒?王友勝看出他的疑惑,便說:“現在大學生要找份合意的工作很不容易,先讓她在這裡鍛煉鍛煉,以後有更好的機會再說。你今後就多指導指導她。”林逍笑說:“師父的女兒天生就有一半師父的本事,而我連師父三成都沒學到,倒是該請她來指導我才是。”玉芬說:“哪裡。我老爸常說我這個人少根筋,這根筋大概便是生意經了!”
一番話逗得大夥兒謔謔大笑。
王友勝看了看表:“你們聊吧。我要到老張那去一趟。”說著提著老酒壺走了,林逍知道他又是“賭”一手去了。玉芬問他:“你家還有什麼人?”林逍說:“就一個妹妹,父母早過世了。”玉芬沒想到他身世這麼悲慘,吃了一驚,心裡有些敬佩起他了:“你在這裡做得怎樣?有沒有成就感?”林逍說:“我們這些打工的談不上什麼成就感。不過在這裡乾活感覺挺不錯的。這裡的工人們都對我挺好,你爸爸對我就更不用說了。隻是有時閒下來心裡有些空虛,到底少了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玉芬咯咯笑了:“師兄,你跟一般粗人不太一樣喲!”林逍問:“怎不一樣?”玉芬指指腦袋,眨了眨雙眼:“說不上來。不過,我覺得你比他們這裡想得要多。”
林逍看到她一副嬌態可掬的樣兒,不禁想起秋雨桐來,他已好久沒見過她了!這幾天抽空一定去看看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經25歲了,也該談個女朋友了,這個人當然是雨桐!想到這裡,他心中一陣激蕩,眼前浮出那張嫵媚動人的笑臉。“我要向她表白我的心意!”林逍暗暗對自己說,但又不知該如何向她表白,畢竟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如同兄妹一般,這話可說不出口啊……
何雨心剛剛上班,就遇到一件極不愉快的事。那天她特地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了件蕊黃真絲及膝長裙,很是素雅大方。她從進公司的那一刻眾人驚豔的目光中看出自己是出眾的。
相形之下,穎冉就遜色多了。她本來體形較胖個子也不高,因而不能穿裙,常年都是牛仔褲。天生的缺陷自然使她不會多著重於自身的裝扮。但有時候長得難看也未免不是一種福氣,至少可以避免許多麻煩與乾擾。正因為如此,何雨心出眾的外貌也給她日後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遭遇和煩惱。
但美貌與人情之間的份量並不一定成正比。穎冉靠著強有力的關係被安排到了財務工作崗位上,而何雨心則進了剛成立的文化宣傳部下屬的企報編輯部,負責報紙的編寫排版工作。這份工作對她而言既陌生又新奇,她雖然尚未接觸過新聞行業,也不具備這方麵的專業知識,但文字工作對她而言是最好的,她相信以她的才乾一定可以很快上路的。
而更讓她興奮的是,她見到了這家企業的首腦,一個傳奇商人——鐘誌亨。他不僅跟自己想象中的氣魄相吻合,且又不失一絲親切。可兩天之後,她的工作搭檔項文豔在一次閒談中告訴她,當初她剛來時,鐘總以為她是個大學生,後來得知隻是個中專生時,他就嘀咕了句:中專生?中專生頂什麼用?大學生還馬馬虎虎!
雖然何雨心有些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句話後還是感到被深深刺傷了。其實她從進人事部起,眾人就有意無意地問起她的學曆。當聽說她隻是個中專生時,就不自覺地流露出輕蔑的態度。但這並沒有什麼,她想自己會好好證明給他們看的。可當她得知她的上司,她曾經深深敬仰的人竟是如此用世俗的繩索鞭撻她,這句話不僅褻瀆了她美好的願望,也刺傷了她的自尊,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了!初來時那一腔的熱情也頓時化為烏有!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神情沮喪地環顧著這個陌生的環境,想著自己以後該以怎樣的心態對待這份工作,下麵的路又該如何去走。正自出神時,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走進辦公室來。
“何經理,老板今天不在。” 何雨心對桌的項文燕站起身來與他打招呼。何雨心抬頭一看,見到何岩風,也就對他一笑。何岩風是公司技術開發部的副經理,也是一名技師,聽說他是老板的朋友,因為技術深湛,老板專門花錢請他過來幫忙的。何岩風經常到辦公中心找老板溝通,因而何雨心對他並不陌生。
何岩風看上去三十來歲,豐姿俊逸,灑落不羈。何雨心同他曾經有過幾次交談,知道他是從偏遠的北方來這裡打工的,家裡有個不太識字的妻子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因為生活所迫,很早就輟學,學了一門技術後,到處漂泊打工,養家糊口。但由於他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曆,平時也很注重學習思考,因而從談話中,何雨心可以感覺出他有過人的見識和深刻的思想內涵,便對他特彆留意了。
“我知道,文燕。”何岩風頗有風度地笑了笑,徑直走到何雨心桌邊,“小秋,上期的報紙你這還有嗎?”
“有。”何雨心在桌上翻了起來,對麵的項文燕插話說:“何先生,你們部門不是人手一份嗎?”
項文燕說話的樣子有點酸,這也難怪,何岩風算是虹光集團頭號美男,公司裡不少女性將其納為夢中情人,最近不知怎麼搞的,他有事沒事總來找那個新來的何雨心,惹得項文燕等人心裡很不舒服。說來這醋吃的也怪,何岩風早已結婚了,大概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成熟類型的男人吧。
“不知怎麼就找不著了。”何岩風微笑地望著何雨心,正巧何雨心轉過頭來,她不禁微微一怔,那笑容的確攝人心神,難怪項文燕說,何岩石風簡直就是中國版的布拉德·彼特。
“何經理,給……”何雨心對他淡淡一笑,將企業報遞上。何岩風接過一看:“噢,我不要這個月的,要上月的……哎,小秋,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何心事?”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她看上去很苦惱,初來時那充滿靈氣的臉龐此刻被一層陰影籠罩,整齊而柔軟的劉海舒逸地垂在額前,那雙詩意朦朧的眼睛滿含委屈地凝睇著他,這眼神足以勾起每個男人的惻隱之心,一股柔情自他心底油然升起。
項文燕又酸溜溜地插嘴:“你猜嘍……”何岩風笑說:“女孩的心事男人不要猜……”何雨心賭氣說:“承蒙老總恩賜,賞口飯吃,我一個小小中專生高興還來不及呢,能有什麼心事?”何岩風調侃說:“到底是讀書人,連話都說反了。”何雨心苦笑了一下:“你說,文憑真的很重要嗎?文憑就能說明一切嗎?”何岩風搖頭說:“當然不是這樣呀。文憑隻是一張證明學曆的紙而已,我們要看的不是表麵的這層紙,而應看這張文憑的含金量。不過,文憑也不並能說明一切,判斷一個人的能力如何不是看文憑的高低,而是看他實際工作的表現。所以實際成績才是對自己能力最好的證明。”何雨心歎了口氣:“可是彆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總習慣以‘貌’取人。”“你不必被這種偏見所困縛的,他們要說讓他們去說好了。你自己不要這樣想就行。”何岩風見她還未釋懷,便攤攤雙手笑嘻嘻地說,“那我明天一早便隻好來給秋小姐倒茶,抹桌子了……”
“乾嗎?”何雨心奇道,看來清高的他,也是見著美女就喜歡獻殷勤的那種人?何岩風笑答:“做雜務工呀,我一個高中生還能做什麼?”何雨心驚呼出聲:“你高中畢業?開玩笑吧?”何岩風帶點戲謔的眼神瞟了她一眼:“那你說我是什麼學曆?”何雨心遲疑了一下:“起碼是本科畢業吧?”何岩風答的一本正經:“我沒說錯啊,全日製高中本科嘛。”
高中還有本科?何岩風的幽默頓時掃儘何雨心心中陰霾,她開懷大笑起來,為那份幽默,更為那份坦誠……
此時,何岩風腰間飄出一陣悠揚動聽的彩鈴聲,是何雨心喜歡的那首“七裡香”。
“不好意思,接個電話。”何岩風接通手機,聽了幾句,眉頭蹙成了一團,“怎麼搞的?操作手冊裡沒寫就乾不了,你個浙大高材生,動動腦筋嘛……好了,好了,那就彆多說了,我馬上過來。”
何岩風風風火火地走了,何雨心不禁有些惆悵,一低頭,發現那期報紙還在桌上,急忙拿起,想追出去給他……
項文燕卻笑嘻嘻說:“小秋,你還當真了,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雨心何等敏感,立時聽出弦外之音,臉上莫名發燙,為掩窘態問道:“文燕姐,他真是個高中生?”“不大清楚……”項文燕搖搖頭,又不無敬佩說,“可我知道他比十個大學生都頂用!”
何雨心聽了這話,為之釋懷:是啊,何必太在意彆人的看法呢?隻要自己不看輕自己,彆人又怎會看輕你呢?就像何岩風,他多麼地自信啊,就因為這份自信讓他釋放如斯魅力。想到這裡,她又不由地向何岩風遠去的背影望了望,會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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