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心情日記（二）

十一月二十日 小雨

風：

今天早晨，你將你的新詩交給了我，然後對我笑了笑走開了。我看到那首詩的題目不覺一愣：荒漠孤狼！多麼悲涼的意境！

“萬丈雲煙織霧，百裡風沙肆怒，阻不斷是少年路。頭頂一顆孤星雨，腳踏一方荒蕪土，斯人笑傲在征途！渴飲淚水一柱，饑餐塵埃一抔，平添了白發幾處？

孤狼血，怎堪暗自飲泣？冰碴烈焰皆踏碎，粼粼傷口中笑自己！俄爾遇上綠洲的驚喜，錯錯軌跡，失之交臂，終消隱荒漠的陰霾裡。傷衷情，唯把孤月相祭！憐我慰我緣知我，知我何者不堪期！幻海的一縷魂孤，忽飄忽住，永無定處，伴隨著枯寂一同歸去！”

我幾乎是懷著極其震驚的心情讀完它的！我感到自己已被深深吸進它的五臟六腑，為它的跳躍而跳躍，為它的悲鳴而悲鳴！幾經咀嚼仍是愛不釋手，那飄逸遒勁的字體似乎是你在我耳畔低低傾訴的音符，透過那悲傷的旋律，我聽到了我的心被你的心狠狠撞擊的巨大響聲——那是一個多麼真實的你？

離彆了妻兒，告彆了故土，為了尋覓生命的那片綠洲，你獨自來到遠方，曆儘了旅途的漫漫風塵，踏破了冰碴與烈焰，在無數個夜晚獨眠獨醒。你不僅僅形單影孤，更是缺乏精神的寄托，你一直是孤獨的跋涉者，沒有一個能真正走入你心靈深處的朋友。

你，年紀輕輕獨闖江湖，以你一身出色的本領，早該擁有一份不凡的事業，然而在創業途中屢遭挫折，傷痕累累，直到年逾三十的今天，你依然未有一種成就感。在這裡打工，雖然你工作極為輕鬆，但你的心卻很不充實，既有你事業上失意的落寞，亦有人際關係上失諧的困擾。然而你的傷，你的血，都隻有你自己去慢慢舔平、舔乾。

這張薄薄的紙上載負著你沉重的感情分量，也沾漬了我真誠的淚水。讓我又受傷又牽掛的人啊！我欲愛而不能！合上了你的作品，我有了寫回執給你的衝動，我融入了所有感情，以愛的理解角度回應了你的心聲。我寫道：“無論腳步走得多遠，你都是我最可信的朋友。”最後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荒漠總有儘頭，綠洲會有現時，隻要彆讓風塵迷蒙了你的雙眼。”

這篇回執連同原稿一起發還了你，當我將它輕輕放在你的手掌心時，我感到莫名的激動，是為一種愛與寬恕的偉大而激動呢？還是為了收獲一份真摯溫馨的友情而激動呢？兩者兼有吧！我想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比這一切更珍貴呢？誰說愛人不可以是朋友？其實愛情與友情是可以像水乳般交融的呀！

十一月二十一日 晴

今天下午，鐘查理一如往常地走到我辦公室，西裝筆挺，頭發錚亮，一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模樣。他總是隔三差五地過來小駐一番，每回前來必對我一番誇讚，先前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漸漸倒覺不勝厭煩，甚至感覺他有些油腔滑調。

今天他倒一改常態，大侃起他在生意場上的赫赫功績，尤其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他當年那段“開國功臣”的輝煌曆史，這使我對他先前的一絲好感化為烏有，我隻是在表麵上竭力地敷衍著。最後他邀請我今晚上去“紅玫瑰”跳舞。我說太抱歉了，我不會跳舞。他說，哦，那麼到“隨園”賞月吧。我這才想起今天是十五，“隨園”是我所向往的，但我還是婉言謝絕了。

鐘查理滿臉的不高興，他很少被人這樣拒絕過。我見風使舵，將話題引到了他當年的創業上，果然他又興奮起來，但不久就又談到賞月的事。我用借口支吾過去了，鐘查理陰沉著張臉走了。我狠狠地吐了口氣，心中不免擔憂，與領導搞僵了關係可不妙。

這時，我感到自己的孤苦無助，不覺又想起了何岩風，可他卻已回家去了……

念悠悠，彆無可寄。把盞對銀蛾，酒入愁腸，化為相思淚——

風，你與我的情緣當真是“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聚何其匆匆，散也何其匆匆！

自古多情傷離彆，更難堪冷落清秋節！欲把相思鏤成娟娟小字，抒我滿腔濃情薄怨，然漸寫到彆來，此情深處，紅箋化為淚水。再次獨倚西窗，遙山對看簾鉤，心歎人麵不知何處，唯有綠波依舊長流！

無情不似多情苦，我今獨對明月，縱是美景也成虛設，唯一束殘燈照我孤眠，枕衾也漸冷，清淚縱成行。而君卻當鴛鴦紅帳暖，同儔共嬋娟，把斷腸人遺忘。

……

十一月二十五日 晴

項文豔已呈遞辭職書，鑒於工作銜接與人員侯缺情況，我被幸運地留職了。這對我是不是一則好消息？我不能回答。姐姐來信表示了她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度，這使我在一番猶豫之後終於宿命般地留了下來。然而黯淡的前程讓我擔憂，項文豔的離去無疑給我心靈上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並加重了我的壓力。我扣問自己：等待我的又將會是怎樣的命運，我前麵的路又將如何走下 去呢？

十二月一日 晴

呂滄劍來電說過來看我。我連聲阻止。他卻始終不肯口軟，我隻好妥協，但心裡亂糟糟的，厭煩無比。愛與被愛如纏繞不清的雙絲網，而我卻是在網中掙紮的魚兒，怎麼也解不開身上的結。

掛了電話，我怔怔地坐著望著天空出神，愛與被愛一樣受罪。愛人是一種痛苦，被愛也是一種煩惱。世間陰差陽錯、男怨女恨的事太多太多，有情卻恨緣份薄，多情卻遇負心人，姻緣隻為勢利故，圍城紅杏多出牆！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然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又有幾個？而既為同林鳥能雙飛雙棲共抗風雨的又有幾對？人與人之間豈非就是一段段際遇而已？酒席完了人也散了，緣份儘了情也了了。

十二月三日 陰

在呂滄劍情結還未及解開之時，我又被縛上了另一條精神的鎖鏈。今天鐘查理又提出邀請，請我到“新鳳閣”共餐。他幾乎是用一種強硬的口氣說的，使我不得不懾於其威而應承。他愜意地笑笑走了。我的心“撲通”狂跳起來，咬了咬牙決定勇敢地去麵對。

到了傍晚，我冷靜地整理了一下著裝，來到新鳳閣門口，一位服務小姐就熱情地把我帶上了樓，鐘查理早已坐在包廂裡，桌上是一碟碟上乘的菜肴。

他見我進來，招呼我坐他身邊，我很拘謹地坐著，有些後悔今天的行為。

鐘查理一邊殷勤地招呼我一邊歉意地說，他是不是太唐突了，先罰自己三杯表示歉意。說著，他一口氣喝了三大杯，又在我的杯裡加滿了酒，我推托不掉，就喝了一口。他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漸漸地，我就覺得他神誌不太清醒了，說話也充滿了穢言穢語。我警戒自己該走了，於是站了起來，他的手卻突然按住了我的肩膀：“小秋，你再坐一會兒，我還有話說哩。你有沒有交男朋友呀？”

我說：“沒有。”

鐘查理身體靠了過來，手攬上我的肩頭，說：“我很喜歡你。你做我的女人，好嗎？我有錢，可以讓你豐衣足食，你這樣漂亮的女人就該吃得好穿得好，我知道你在公司乾得不太愉快，你跟了我，還愁什麼呢？”

我推開他的手，連說你醉了。

他卻站起來使力地想擁我入懷，我大吃一驚，往後退一步，說：“我該回去了。”

“你再坐坐！”他從皮革裡掏出一個金盒，打開盒子，一條金色項鏈在夜幕中格外地刺目閃亮。他說：“送給你了！”

我冷冷地看著它，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那串紅果子拴成的相思鏈。我感受到了它的分量。“謝謝你的好意，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消受不起。你還是另外選擇它的主人吧。”我甩下這話就往外走，不敢去想象他的臉色。

回到家中心仍有餘悸，不知以後會發生怎樣的變遷。一種更深的無助感捉住了我，我躺在床上，用幾乎沙啞的聲音低呼著風的名字！淚水一直順著兩頰淌到枕衾上。窗外風雨交加的聲響夾雜著馬路邊隱隱傳來的一兩聲貓哭，傳入耳裡顯得格外地淒切！我覺得自己就像水上飄落的一朵殘花碎紅，被水流載著飄啊飄啊，永遠沒有落腳處又不知飄向何方……

十二月五日 多雲

項文豔今早走了。她走的時候，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我的心情也如天空的顏色一樣陰鬱。項文豔去的藍天集團能否令她找到屬於她的那一片藍天呢？我隻有默默地祝福著她。

項文豔臨走時就對我說了一句：“小秋，虹光集團是留不住人才的，你不要放棄去尋找自己的那一片藍天。”

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我呆呆地站立了好久，想著以後的工作夥伴又是另一番麵目了，她叫李雲華，她會是個合心的搭檔嗎？這似乎不是一個太重要的問題。

十二月五日 大雨

呂滄劍還是來了，我心裡十分煩躁。那一晚的陰影還未褪去，我已略略覺察到鐘查理對我態度的轉變，這位經理開始在我的工作上骨頭裡挑刺，時不時給我出一些難題。我忍下了委屈，始終態度謙和地對待他。現在我不能分心理會他的作難，因為我現在又有了新的壓力，項文豔一走之後原來的主編頭銜與責任都壓在了我身上，新來的李雲華也不熟悉辦報工作，前程更堪憂了。

在這種心情下，我對呂滄劍很冷漠。他痛苦地迷惑地哭喊著問我這是為什麼。我隻是木然地望著他，說我們分手吧。

呂滄劍離去時，雨下得很大，他連傘也沒打就衝進了雨海。望著他的背影我眼睛一片模糊，哦，親愛的朋友，在時光的流逝中你會漸漸彌合今日的傷口，再把那個鏤在心裡的名字遺忘……

十二月十日 晴

因為精神狀態太差，我請了幾天假回家。誰知一回到家，爸爸媽媽不知為什麼又吵架了，在家這幾天，本想靜靜地療一下傷，可家裡整天硝煙彌漫，令我在心灰意懶之下精神倍覺痛苦。但我知道父母的苦呀！艱辛的生活使他們不知失去了多少人生應有的樂趣，他們的心情是鬱鬱寡歡的。有時我會突發奇想：既然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愛情，何不離婚呢？婚姻真的讓我看不懂，也讓我對愛情失去了信心。

今晚，當我又一次地安撫了他們的情緒後，我悄然地離開家門，到街上散心。

躑躕街頭，我的心裡冰涼冰涼的，家庭是一個紛爭不斷的硝煙戰場，事業是一片危機四伏的沼澤地，愛情又讓我心力交瘁，傷口無處療傷還得掩飾著疼痛強顏歡笑。

我默默地走到江邊，望著澎湃的江水潮起潮落，渾然忘了身處何境，我無意識地走到了那座石拱橋上，一股衝動使我想就此投赴滔滔洪流之中，在風浪襲卷中得到永遠的安寧——生命在這塵世裡是何其地卑微和渺小……

夜已經很深很深，我卻還是下不了決心，是啊！生命為何不息？那是因為前方還閃爍著一絲希翼的光芒，我畢竟還年輕……魯迅說，希望會在於將來，決不能因為你必無的證明來折服它之可有。

回到家裡，看見爸爸媽媽還坐在那裡等我，疲倦的臉上寫滿歲月的滄桑，那蓬亂的白發啊！是怎樣地令一個女兒觸目驚心！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罪，我怎麼能如此不負責地棄雙親而去？我有責任我有義務承擔家人的生存與家園的建設啊！

當媽媽的手為我鋪好被子，塞好風口，我心中流過一股暖流，再也忍不往拉過媽媽粗糙的手印上女兒愛的吻痕……

十二月二十日 晴

《虹光報》樣版又一次拿到了總裁的麵前，他看了一下，說可以了。這令我在刹那間興奮起來。他又說，你叫小李再修改修改吧。我又一次深深地受傷了，我的主人，他沒能從一個高度去尊重下屬的自尊和人格。在他眼裡，大學文憑的小李該比中專文憑的我更厲害些吧？但無論如何，這還是令我感到高興。

十二月二十二日 晴

最近舒暢多了，我從繁雜的事務當中脫身出來習字、畫畫，以前總是在無聊空虛地打發閒暇時間，現在我把心靈寄托書畫，以期得到一些充實，不料這倒成了一味調節情緒的良藥。

今天又收到了謝園的來信，遺憾的是她依然沒有走出原先的困境。她在信上說：

“心心：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會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這段日子，每天吃過晚飯後，我就與我媽去村上的一戶人家做‘元極舞’，村裡很多人都在做。我已會做了，但也不知為什麼喜歡，並且每天都能堅持。但是這‘元極舞’的音樂真的很好聽，它本身也就帶著一點佛學的味道，聽著很是舒服。我突然間發覺自己有一種很想擺脫俗世割斷塵緣出家為尼的念頭。唉！但生不逢時，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出家的。

但是我真的很厭倦這個世界，真想找一座深山，過我的隱逸生活，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與世無爭，豈不樂哉！

一個傷心絕望的人 字”

我馬上寫了回信：

“親愛的阿園：

很長一段時間來，我與你感到同樣的困惑和迷惘，甚至想到了自殺。但是這畢竟是逃避現實的軟弱行為。我曾經反複思索自己的出路，把所有的可行之路一一列舉出來，卻發現它們依然帶著夢幻色彩。

我彷徨在生活的邊緣，不知道該如何去選擇。我很想飛出這個牢籠，我已為此犧牲了不少。所以我現在決定不再耗費青春，我要充實人生，快樂地度日子。

阿園，人生本來無多，我們應當十分珍惜每一刻時間，又怎能將精力白白地耗費在這種無謂的人事糾纏和世情困縛之中呢？園，我們不妨先放寬胸懷去麵對世上的人和事，保持一分平淡的心境去創造我們的生活，讓我們來一起努力，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