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結局
王發易拖著馬奇走進辦公室,衝著王克:“王主任,看看誰回來了?”
王克從辦公桌上抬了抬頭:“馬奇呀,回來了?”
王發易興衝衝地:“我已經跟馬老師說了,叫他回來上課吧,不是正好教師不足嗎?”
說著又掉頭衝著馬奇:“現在的年輕老師,真是不如過去了,隻想著掙錢,基礎課不願意上,
接個課題就亂要錢。哪像我們當年——”
王克打斷了王發易的嘮叨:“馬奇,你真的想回係裡工作?”
馬奇強忍著對王克的不快,默默點了點頭。
王克翻了翻本子:“這樣吧,你離開學校這麼多年,雖然當時辦的是停薪留職,可畢竟這麼多年了,一時也未必上得起來課,先到係資料室工作吧,我一會給譚主任打個電話安排一下,哦,攤主任也是係裡的老人,你認識的,具體工作就她跟你談吧。”
馬奇冷笑了一聲,掉頭走了。
“哎!”王發易沒攔住馬奇,掉回頭來責怪王克:“王主任,你這是乾什麼嘛?”
王克拿出煙來,扔給王發易一支:“老書記,你不了解情況就不要亂做主嘛,你知道馬奇的情況嗎?他是從海南的拘留所裡放出來的,雖然沒有判刑,總是個事吧。我同意接受他這個無業遊民,給他個資料員的工作,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李教授陪馬奇喝酒,勸慰著馬奇:“行了,小人得誌,本來就是千古不變的客觀規律,
你一個大曆史學家,和他生什麼氣?”
馬奇仰脖灌下一杯酒:“老李,我這一輩子,算是閱人閱事多矣!不敢說有多少對社會的認識,教訓總是有的,我隻想把自己的心得告訴現在的年輕人。他們年輕,還有希望,我是做不成什麼大事了,隻想為年輕人貢獻一點心血,總不能看著他們像小鳳那樣,隻知道DISCO和FASION吧?!可王克他們,居然連我給學生們說話的權利都不給啊!”
李教授動容了:“馬老師,現在這年月,像你這樣有責任心的老師太難得了。他們曆史係不讓你上課,我們生物係聘你來開講座,學生一定會歡迎你這樣的老師的。來,我敬你一杯。哦,差點忘了告訴你,你們家小丁真是了不起呀,居然搞到了‘霧裡青’的活枝,真是能開發出這個新品種,絕對是茶藝界的大事,可喜可賀啊。哎,小丁呢?”
馬奇眯縫著眼睛,幽幽地說了句:“現在是她在忙大事了。”
小和尚正忙得汗流浹背,對丁小麗點了個頭就算招呼過了。
“你這是瞎忙什麼呢?”丁小麗問。
小和尚用衣袖呼啦了一下滿頭的大汗:“怎麼是瞎忙?我有絕對的信息,這種瓶子明天
開始漲價了!我得趕快將這個品牌的酒瓶挑出來賣個好價錢。”。
丁小麗也加入進來幫著小和尚挑瓶子,兩人邊乾活邊說事。
“我說,你能不能給陳晨發一份工資?”丁小麗問。
“我為什麼要給他發工資?”小和尚很是不解。
“姐有事找他,他不能再賣酒了!”
“你有事找他,你就給他發工資!”小和尚一點也不開玩笑。
正說著丁貴芬從裡邊出來:“耶?大姐真在這裡!外國電話找你!”
丁小麗急忙衝進裡間接電話。
“什麼外國電話?”小和尚問丁貴芬。
“新加坡是不是外國!”
小和尚一聽新加坡就思索起來,也放下了手裡的活,見丁小麗接過了電話,喜氣洋洋
地出來就問:“你剛才叫我做什麼?姐。”
“你不答應,算我沒說!”丁小麗瞄了一眼弟弟,眼睛裡全是欣慰。
“我這不是答應了嗎!”小和尚叫道,又壓低了聲音:“姐,是不是茶——”
“噓——”丁小麗連忙打斷小和尚:“媽說過,沒做成的事不能亂說,世上有專門壞人
好事的小鬼!”
“放心,壞人好事的小鬼進不了我是家門!”小和尚也深知家鄉的風俗。
“那也不說!”
小和尚已經是不言而喻了,叫道:“太好了!這一下我真的可以買黑殼汽車了!”
“這跟你買車有什麼關係?”
“原以為你不管了,我得買些樹苗把山上綠起來!”
1.丁小麗大為感動:“小弟,你真行!”
“笨人做笨事唄!”
丁小麗、丁貴琴坐在一排坐椅上,陳晨則遠遠地坐在車廂的另一頭,形同陌生人。
丁小麗稍有不安地望了望丁貴琴,丁貴琴的眼睛卻死死地望著遠處的陳晨。
丁小麗微微歎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
不知為什麼,丁貴琴那種對愛情一相情願的堅持讓丁小麗倍感絕望,在看
2.到丁貴琴眼裡隱然透射出悲壯的一刹那,丁小麗產生了一個不祥的預感:陳晨不可能再回到丁貴琴的身邊了,被愛的人原本就不一定非要回到愛他的人身邊。原來陪丁貴琴進城的動機裡還隱含著一個去看看馬奇的借口,現實讓丁小麗又一次匆匆逃離。
丁小麗、陳晨又招集了一批幫工聚集在汪月花的茶苗地前。
陳晨看著汪月花精心培育的茶苗,聯想到自己當初的浮躁,愧疚不已。
丁小麗認真地對幫工講話:“根據科學研究,這些茶在這片山地裡是完全能種活的,今
天,江東大學的李教授會把他研究的藥水帶來,你們一定要嚴格按要求做,什麼事都講個善始善終,我們開出了這片山頭,就有責任讓它種滿綠色的茶樹!現在,我們先上山,把荒的地再精心地翻一翻,做好全麵種植的準備。”
陳晨抬起頭來,心潮激蕩,又找到了做大事的感覺。
眾人在丁小麗、陳晨的帶領下開墾著山地。
丁貴琴一邊乾活一邊靠近丁小麗身旁訴著苦:“事情都跟他解釋清楚了,他怎麼還是這樣不冷不熱地對我?”
丁小麗無奈地開導著:“男人的心事你是根本無法摸得透的,順起自然吧。”
陳晨突然發現了遠處的馬奇與李教授,他立即跑到丁小麗身邊:“馬老師來了!”
“在哪?”丁小麗顯然大為吃驚。
陳晨手指著一個像農民一樣戴著草帽,蹲在地上與李教授一起研究的的身影:“那不是
嗎?”
丁小麗的眼淚當時就斷了線,下意識地走向茶水桶要給馬奇倒茶喝,可靠在山坡上的木桶裡的茶水讓她感到不可以用來招待自己的貴人,正好發現身旁一個小姑娘腰袋裡彆著一瓶礦泉水,就問她借了來。
丁小麗來到馬奇麵前時,馬奇正與李教授在用藥液試著浸泡一棵茶苗的根須。
丁小麗不想打擾他們,就一直默默地站著,直至被李教授發現。
“小丁,沒想到吧!我們算是社員還是算農工啊?”李教授打趣道。
丁小麗拿著一瓶礦泉水,不知該不該給不給李教授,但她心裡就想著馬奇,捏著礦泉水就是沒遞出去:“這樣種行嗎?”
“行不行,你以後就不用再找我了。你家老馬這些日子把我纏死了,他已經比我更專家了!我們今天可是四點鐘就起床搭車過來的!”
馬奇有些害羞地揩著滿是黃土的雙手,躲開丁小麗的眼睛。可丁小麗的淚水還是大顆大顆地滴落在馬奇剛剛栽種的茶苗上。
李教授看看馬奇,又看看丁小麗:“你們倆個真是挺浪漫的!這顆茶苗一定活得好!是用眼淚澆的!”說著拿下眼鏡,邊擦邊引經據典道:“《聖經》上說,用眼淚播種的人們,一定收獲了!我到那邊去教農工們怎麼使用藥水,彆到時候人家說,我們江東大學來了來了倆個教大知識分子,不,還有丁老師,三個,種不好茶就沒道理了!”說著就轉過了山坡。
丁小麗這才將水遞給馬奇。
“你剛才怎麼不給老李啊?”馬奇問。
“隻有這一瓶!”
“真是鄉下女人啊。”馬奇也想哭出來,但還是將水放到地上。
“你怎麼不喝?”
“留給老李吧,他也費了很多心!”
丁小麗擰開瓶蓋,塞給馬奇:“你喝,我這就叫人下山去買!”
馬奇拍打一隻咬在手背上的蚊子:“山上已經有蚊子了,你住這裡有蚊帳吧?”
丁小麗完全是下意識地就一把抓起馬奇的手背,找到被蚊子咬到的地方,吐了口口水
塗抹著:“怎麼樣?還癢嗎?”
馬奇隨丁小麗給自己塗口水,陡生無儘的愛意:“你最近恐怕回不去吧?”
丁小麗望著山坡,難下決心:“這的事才剛開始!”
馬奇也隨之撇開情思,放眼山坡道:“你相信我研究茶葉也比老李強嗎?”
丁小麗不假思索,回答得一本正經:“這還用問?當然相信!”
“這樣說來,我也完全可以當個合格的茶農。”
“你想當茶農嗎?”丁小麗充滿期待地問。
“不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我在準備給學生開講座,也算是借此好好總結一下我這一生的得失。不過,我會關注你開發‘霧裡青’的事。”
“現在,你像是我這裡的天外來客了。小飯店又開了,神仙也要吃飯吧?”丁小麗開起了玩笑。
馬奇從皮包裡拿出許多文件,一本正經地告訴丁小麗說:“吃飯的事等會再說,有幾件正事要跟你說,新茶的專利我已經替你申請了,專利局也受理了,這是受理文件。究竟是不是‘霧裡青’,等到新茶出來就見分曉了。另外,我考慮了一下,還給你辦了一個營業執照。這樣,你也就算是一個經理,而不是回頭又做了農民!”
丁小麗高興地接過執照,但嘴上說:“你做你的大學老師,我就做我的農民!反正你最後也是不要我的。”
馬奇沒有理會丁小麗的胡言亂語,繼續說道:“有了執照,”乾脆把腿盤起來,像老和尚給小和尚說故事一樣:“有三件事好辦。”
丁小麗也把腿盤上:“哪三件事?”
“第一,與何十五辦一個合同,注明接收了他棄置不用的山地。”
“我已經跟他聯係過了,他說他已經自動放棄了這塊山地。”
“可你要用啊,再去包一遍嗎?從他這裡接受,他沒損失,你不是少花了一筆錢嗎?”
馬奇正色分析著。
丁小麗使勁點頭:“等我們種出了‘霧裡青’,把海外經銷權無償給他,受人恩惠,總
要回報的。”
“第二,我考慮可以給科委打個報告,申請一下扶貧貸款。我查過了,因為你這裡是革
命老區,真有扶貧貸款呢!”
“就這樣種可以了!”丁小麗怕事。
“到5000畝,10000畝規模的時候,像現在這樣種也可以嗎?”
丁小麗可不敢想象:“哪有什麼5000畝,10000畝的規模?”
“你們縣十萬畝的荒山都有,你能把它們變成‘霧裡青’茶廠.....那你就不僅是大人
物,而且是著名人物了!”馬奇幽憂地說。
丁小麗兩眼放光,胸口起伏。
“貸款要申請吧?”馬奇問。
“要!”丁小麗響亮地回答。
“第三,為了方便工作,你最好給我和李教授下個聘書。不這樣,我們就不好為你打工
啊。下一個課題我們已經確定了,就是‘霧裡青’的標準數據。不然的話憑什麼說你種的茶就是‘霧裡青’呢?”馬奇將要辦的手續文件再看了一眼一齊遞給丁小麗。
丁小麗接過文件身體就晃起來,真想就這樣撲到馬奇的懷裡,但她沒有這樣做,並非她的毅力與尊嚴,而是馬奇說了這些話似乎很累,兩眼茫然地看著遠處的青山又不言聲了,或者說靈魂又出竅了。
“又在想牢裡的事嗎?”丁小麗輕輕地問。
“好好的就會冒出來,怎麼都難以放下!”馬奇似乎也很無奈。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丁小麗到底想問過明白。
“在牢裡,有一位老囚犯對我說過,讓人受到懲罰的那個直接的表麵的理由,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而那個真正的理由,才決定了他必將受到懲罰,或者說自罰。那個老囚犯受罰的表麵理由已經被赦免了,但他不離開監獄,他要為他以為的那個真正的理由繼續完成自罰。算起來,我受了長達十四個月的監禁,表麵的理由是賣掉抵債的汽車,這一點上,我顯然是無辜的。那麼什麼是決定我必將受罰的真正理由呢?落魄時的憤世嫉俗?教書時的信口雌黃?下海時的標新立異?得意時的趾高氣揚?破產還不夠嗎?十四個月的監禁!到底為什麼?是“文革”時抄了老師的家嗎?那時隻有十來歲,充其量不過是湊熱鬨;是往一個當權派的臉上吐了唾沫嗎?那是一個大哥哥教的。但監禁和諸如此類的懲罰一定是有理由的,而且肯定不是為了那個直接的理由!這一點我堅信不移!是什麼理由呢?”
馬奇突然不說話了,臉上的痛苦顯而易見。
丁小麗也不敢冒然開口勸慰,就這樣呆呆地望著他。
望著靈魂出竅的馬奇,丁小麗無言勸解,因為她隻能感受到馬奇的痛苦,卻無法確切地說出馬奇的痛苦,更說不上怎麼去安慰馬奇了。
李教授還在苦苦地尋找“霧裡青”的數據。
馬奇麵色焦躁地進來。
李教授跟他開著玩笑:“又往我實驗室裡跑,乾脆跟學校申請轉專業,調到我們生物係來算了。”
馬奇沒有心思開玩笑,氣惱地:“我看你這瞎忙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跟丁小麗她們用原始的方法勞作也沒多大區彆。象這麼弄法,要做到猴年馬月!”
“怎麼了?”李教授才發現馬奇情緒不太對。
“我隻是一心想著腳踏實地做些事情,怎麼就諸事不順呢。”
“款子還是弄不下來?”
馬奇搖了搖頭:“用什麼方法來證明這就是‘霧裡青’呢?!我在資料室也是翻遍了,就
是找不到記載中的‘霧裡青’的數據。”
“可不可以開個論證會,編個數據出來?現在學術界瞎編的數據不是也很多嗎?何況這是好事?”李教授做著與教授身份不符的建議。
馬奇楞了一下:“老李,你可是正兒八經的教授,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剛才什麼也
沒聽見。”
李教授滿臉羞慚:“好好,算我什麼也沒說。哎,你的講座準備好了沒有?我可是給學生把牛都吹出去了,他們可是翹首以待啊。”
“我還得進山去處理點事,然後就全心全意地做講座的事了。”
丁小麗與農民們乾得正歡。
馬奇和渾身是泥土的丁小麗就站在地裡商量著。
“真是的,兩介書生,忙了半天,也幫不上什麼忙。”馬奇有些懊惱。
丁小麗安慰道:“挺好的,就這樣做吧!我本來就沒指望誰!”
“老馬,聽見沒有,你白忙活了!”李教授打趣馬奇。
丁小麗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彆人的什麼貸款不貸款的!”
馬奇捏著手裡的茶葉,滿臉憂慮:“這到底是不是‘霧裡青‘呢?”
丁小麗笑笑:“你不要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好嗎?我在村裡對大家就是說種茶,50塊錢一斤,也不虧本!”
馬奇搖頭歎息道:“你真是農民。”
丁小麗和緩了一下說:“我怕你急嘛!”
“我不急,好吧?你就在這裡50塊一斤吧!”
“你這不是急了嗎?”
“我急什麼?”
丁小麗拉著馬奇不放手,誠懇倍至地接著說:“我覺得這段日子過得很好,你不是也不錯嗎?乾嗎非想著乾什麼大事呢?我記得老早以前你就說過,乾大事要後台的!我們沒有後台,也巴不著後台,一個人過日子,有飯吃,有衣穿,就是最好的!”
丁小麗說得自以為有理,馬奇則覺得丁小麗不可理喻,譏諷道:“有飯吃,有衣穿?這是什麼年代的標準?我真服了你。”
“你肯定沒服!《紅樓夢》上是怎麼說的?‘才嫌烏紗小,卻把鎖枷扛’,說的不都是人心不足的道理嗎?如果國家真給了我們那麼多的貸款,茶葉還不知道種得好不好,我可吃不下睡不著了!”
馬奇真服了:“那你就真的這樣種下去?”
“就這樣種!”
“你真的就這麼呆在山裡了?”
“怎麼不好?”丁小麗說著竟有了母親當年之態:“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
“你的覺實在是睡得太踏實了!”
“就踏實!什麼怪夢也不做!實在不行就算綠化了山頭,小麗飯店不是又開起來嗎?現在比早先生意好多了,一天很能撿幾個!有日子過的!”
馬奇陰沉著臉不說話了。
丁小麗發覺了與馬奇的分歧:“其實,這麼多年,我已經想明白了,每個人自己的生活隻能靠自己,你說是嗎?本來新加坡的何先生要給我投資的,但我拒絕了。好了,乘天還早,趕緊吃個飯回去吧,你不是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忙嗎?去忙吧,不用再管我這了。”
“我這一走也許就不再回來了。”
丁小麗忍著淚點點頭:“這我早知道了,走吧,我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人。”
山腳下,小飯店已升起嫋嫋炊煙。
馬奇坐在桌前,看著幫工的小妹極熟練地打開爐子備菜,熟悉的身影一如當年的丁小麗。十五年前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多年以前,就在這個飯店,馬奇坐在飯桌前,丁小麗來給他叫菜:“你讀的什麼書?”
“《紅樓夢》。”
“我也看過。”
“喜歡嗎?”
現實中,吃飯的人多起來,丁小麗已經係上了圍裙,穿行在一片鬨哄哄中。
馬奇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馬奇不知道他們的婚姻還能不能繼續維持,但丁小麗早已是客客氣氣地表
明了不可能再回城裡的想法了,這讓馬奇非常為難,難道他也要進山溝生活不成?反省過後的馬奇是認識到了標榜英雄的種種不是,要老老實實地過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對丁小麗這樣的普通活法總還心存疑慮。
丁小麗忙裡偷閒給馬奇送香煙,打斷了馬奇的思緒:“這裡沒有好煙!對不起,今天來了好幾桌人!”
馬奇接過香煙,沒有點上,笑道:“我的地址電話還需要寫給你嗎?”
小妹在外邊叫:“小麗姐,這桌客人要結賬!”
丁小麗來不及回應馬奇的幽默又轉身忙去了。
馬奇長歎一聲,終於站了起來準備走了。
丁小麗正背著他忙著呢,小妹看見馬奇要走,正要喊丁小麗,馬奇搖搖手製止了,他
用眼睛與正在忙碌的丁小麗背影告彆,而後就悄悄地走了。
馬奇消失在山灣後。
丁小麗驀然回首,馬奇當年曾坐過的位子觸目驚心的空著。
為開講座,馬奇在燈下翻開自己在海南寫下的文章細看。
丁小麗臨走前說自己和馬奇不是一樣的人,讓馬奇十分震驚,他馬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翻開自己的舊作,一方麵是為了開講座,另一方麵,馬奇也想再看看往日的自己,可這一看,馬奇把自己嚇住了。
馬奇在海南的形象回放。
就是那個高喊斬斷過去看未來的人,從來就沒有、也無法斬斷過去,從思維到行動,處處矯情地模仿、類比著封建帝王;就是那個號召員工艱苦樸素,同心同德共創偉業的馬主席,哪天不是吃喝玩樂,一擲千金;就是那個雄才大略的海南王,排斥了最早的創業夥伴,一心一意地施行獨裁,以至於讓更為陰險的小人鑽了空子。所有的共享成功的諾言,都因為自己的過失而成了無恥的謊話!所有的自以為痛苦的失敗,又凝聚了多少多年的,真誠的,普通的追隨者的苦痛?當然也包括丁小麗的苦痛。她沒有計較,她也許沒有想到審判,但曆史的罪責是不會因為不計較不審判而不存在的!直到這時,馬奇自以為已經看到了懲罰背後的真正理由了:剝奪他人的人必將被剝奪,瞞著彆人,而偷享自由的人必被監禁!就象現在他被丁小麗,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曆史監禁在這個小屋裡。
馬奇將文稿掃落滿地,痛苦地閉上眼睛,向後仰去,終於,後仰超過了平衡的極限,他摔在地上,倒在一片廢紙上。
許多學生圍著一塊講座告示牌議論紛紛。
告示牌上寫著:凝練的人生智慧,深刻的曆史反省。新時代大學生人生教育講座——知識分子的曆史責任。特邀曆史係馬奇老師主講。
學生紛紛走進教室。
馬小鳳也來了,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半天,終於下決心也走進了教室。
學生濟濟一堂,馬小鳳找了一個偏遠的角落坐下,還是碰到了熟人。
一個男生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嗨!你也來了?都說這個馬老師很有意思,當年曾辭職
下海南,做過億萬富翁,聽他講講外麵的事一定有趣。”
馬小鳳板著臉不予答理。
講座開始前,放著田震的流行歌曲《執著》。
馬奇走上了講台,眾學生鼓掌。錄音機裡的歌聲被及時關閉了。
馬奇擺了擺手,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講座:“同學們,我已經很久沒有站講台了。以前,我一心想離開這個講台,去外麵的世界乾一番大事。可什麼是大事呢?經過十來年的折騰,我才好象略有所知。大家都知道,我們知識分子上千年來都是受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古訓,可問題是,為什麼我們既兼濟不了天下,也無法獨善其身呢。我想從我海南時期的種種荒唐談起……”
馬小鳳的臉變色了。
馬奇正準備進入正題,王克突然帶著人進來了。
王克直接走到講台上:“對不起同學們,因為特殊原因,今天的講座取消了,請同學們都離開吧。”
教室裡頓時一片混亂。
馬奇臉漲得通紅,直到學生到散去才逼問王克:“你有什麼權力——”
王克笑嘻嘻地:“馬老師,你才回來,不了解有關規定,必須是有副教授以上職稱的人才有資格開講座,不管是哪個係都一樣,不相信你問問這位生物係的錢書記。”
馬奇冷笑一聲:“你以為能剝奪我講話的權利。”
“哎,怎麼這麼說呢?我隻是執行學校的規定嘛。有話回係裡去好好說嘛,彆在人家生物係——”
“哼!”馬奇甩手而去。
小譚抱著一大包資料過來堆在馬奇桌上:“王主任交代,這些資料要趕緊整理出來。”王發易進來。
小譚連忙招呼:“老書記。”
王發易擺擺手:“我找馬老師談個話。”
小譚立即知趣地離開,還特意帶上了門。
王發易在馬奇對麵坐下,悲天憫人地遞給馬奇一支香煙:“彆難過了,抓緊時間,弄本
專著,先把副教授給評上吧!今年的指標還有。”
馬奇搖了搖頭。
王書記連忙相勸:“冷靜點嘛,人在屋簷下。他原來還是我親手提拔的呢,現在提倡專
業化,係主任比書記吃香了,你看他對我都什麼樣。”
馬奇厭惡地:“管他誰吃香也休想騎我脖子上來,我不乾了!”
“哎!怎麼還這麼意氣用事?不乾你乾什麼?還去開公司呀?”
“我進山當山民,種茶養花去總可以吧?”
“什麼?你以為你是陶淵明啊?”
陳晨深思熟慮之後才對這位過去的學生開了口: “丁小麗,我想走了!”
“是因為丁貴琴?”
“不是。”陳晨說得很乾脆。
“那是為什麼?”丁小麗不解。
“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陳晨苦笑:“你覺得我老了嗎?“
丁小麗十分奇怪:“為什麼這麼說?”
陳晨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丁小麗,這麼多年,我們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現
在想走了,許多話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丁小麗覺得陳晨十分嚴肅,不由正色起來:“有什麼話還不能對我這個學生說嗎?”
陳晨自嘲地笑了笑:“什麼學生不學生的,人一過二十便不分大小,誰是誰的學生還不
一定呢,當年我跟隨馬奇老師闖海南,親眼看他如何呼風喚雨,即便像我這樣一個旁觀者也覺得熱血沸騰,後來他一意孤行,受傷害的其實不止是他自己,也包括我們這些追隨者。”
丁小麗麵色沉重:“我知道,馬奇對不起你。”
“也談不上什麼對不對得起,是我自己跟錯了人。你知道嗎?後來我突然看好了你。”
“我?”丁小麗吃驚。
“對。馬奇隻是一個能令任何事情迅速膨脹起來的天才,你卻是一個能在任何生存狀態下創造奇跡的人。想想看,你做什麼事失敗過?”
丁小麗疑惑地看著陳晨。
陳晨沒注意丁小麗的反應,繼續說著:“說實話,當年我真希望你能借助何先生的力量成就一番事業,即便何先生離開之後,我仍然願意輔佐你。唉!現在看來,你也不是什麼真命天子。難怪窮人都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
丁小麗啞然失笑:“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嘛,你怎麼——”
陳晨舉手打斷:“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做的事,按會計規則計算,三年算下來,你實際上是虧損的。用這種原始的方法種茶,充其量也隻能算是綠化了山頭。”
丁小麗正色地:“是呀,至少我們讓這些山頭綠了,讓那麼多鄉親找到飯碗了,還有,隻要我們踏踏實實地乾下去,肯定是一年好過一年,你沒看到這種希望嗎?”
“我再也不會拿希望當飯吃了,早知道你是理想隻不過是一年折騰個十萬八萬的,我是不會陪你在這裡傻乾的。”
“你說我胸無大誌?”
“丁小麗,你想想,當年你是怎樣逃出山村的?費了多少周折,吃了多少苦頭?那才是真正的你,讓我欽佩的女孩。”
“我,其實,那隻是——”
“知道我離開這個山村發的誓言是什麼嗎?我今生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至少不是現在這種方式,我陳晨也算闖蕩半生了,到頭來就是回到山裡來綠化山頭?丁小麗,和我一起走吧!”
丁小麗睜大了眼睛:“走?去哪?”
“我想好了,現在最有前途的行業是IT業,為此我已經做了準備,先化一年時間進修電腦,同時到股市上去挖一桶金,然後開個網絡公司。我就不信,憑我們倆的能力,就創不出一番事業來!”
丁小麗搖頭。
陳晨歎氣:“我就知道說不動你,看來我缺的就是馬老師那種煽動力。說實話,我已經有了一份創業計劃,隻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來創業,如果你相信我,不出一年,你會慶幸自己的選擇的。”
丁小麗誠懇地:“陳老師,我是個女人,沒有你們男人那種大誌。你能有今天這樣的狀態,不再像我剛見到你那樣的自暴自棄,我就很慶幸了。如果你現在就走,我也決不會怪你。”
“你放心,我會把現在手裡的工作善始善終地做完再走的。‘
“謝謝。“
“還有,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又像當年一樣找到跑出山村的信心,請一定來找我,我會以最好的位子來接納你。”
丁貴芬拍手歡叫著從外邊衝了進來:“大姐,快來看!!”
“看什麼?”丁小麗糊裡糊塗地被丁貴芬拉出了門。
小和尚躊躇滿誌地從嶄新的黑色桑塔納上下來,衝著姐姐直樂。
“我回家看媽媽了!”小和尚說到媽媽兩個字,粗裡吧唧的男人也眼含熱淚:“姐,你也
一道去吧?”
丁小麗一看當然是喜不自勝,熱淚盈眶:“陳晨,你來看,是小和尚,他終於開回黑殼子汽車來看媽媽了!”
“你看著,我也不會比小和尚差!”陳晨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陳晨的背影,小和尚對滿臉惆悵的姐姐嘀咕道:“你彆說,比起馬奇,這個男人還可能有點出息!”
小和尚開著黑色桑塔納上載著丁小麗、丁貴芬上汪月花的墳。走到山腳下才發現無法把車開到墳頭上去。
小和尚走下車來,望著遠處茶園裡汪月花的墓。
丁小麗過來勸他: “行了,你把黑殼車子開進了村,不就是讓媽看見了嗎?”
“不行!”小和尚咆哮著搬石頭墊路。
“這樣乾什麼時候能弄不出條路來?”丁小麗說。
“反正我一定要把車開上去給媽媽看,你去忙你的吧。”又手指丁貴芬一副霸氣十
足的模樣說:“你陪我一起修路,要是敢跑的話,立馬休掉你!”。
小和尚光著膀子和丁貴芬挑燈修路。
丁小麗送來了熱湯飯。
小和尚終於把車開到了母親的墳頭,一通鞭炮之後,小和尚伏地大哭,磕了三個響頭後,開始了他很特彆的祭詞:“老媽,是我,小和尚來看你了。我沒跟你瞎吹牛,黑殼的汽車,就在你麵前!城裡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也不是偷也不是搶的!是我一塊一塊垃圾撿回來的!你沒坐上那不能怪我!我馬上又要回城裡去撿垃圾了,我要再掙了錢就蓋一座大樓,讓你躺在這裡也能看見!”小和尚回顧丁小麗問:“姐,你有什麼話要說?”
“你替我說吧,就說山頭綠得差不多了,沒人指著鼻子罵我們了!”
小和尚果真學說了起來:“老媽,聽見沒有?山頭綠得差不多了,沒人指著鼻子罵我姐了!”又問丁小麗,“那你不說你接下來乾什麼?”
問得丁小麗茫茫然:“乾什麼?我就在這陪媽。”
小和尚又學說道:“小和尚蓋樓,姐在這陪媽!”
又到了一如平常的忙碌時候,丁小麗正在灶台上炒菜。小妹在廳堂招呼客人點菜,泡
茶。
馬奇一進門,小妹以為看花了眼。隻見馬奇像一般客人一樣落座了,小妹也不知該不該像對待其它客人一樣給馬奇先泡上一杯綠茶。見馬奇坐下後拿出一本書來讀,小妹決定還是該先泡茶送去。
“你吃飯?”小妹猶豫著問。
“對,吃飯。”
丁小麗把炒好的菜裝上盤,沒見小妹,就自己送到外間,看到了馬奇!楞在了原地。
“想吃什麼?”小妹對著菜單問。
“一個青菜一條魚!”馬奇點著和當年一樣的菜。
“哐啷”一聲,丁小麗手裡的菜盤落在了地上。
馬奇扭過頭來看著丁小麗。
“你怎麼來了?”丁小麗小心地問。
“來找我老婆,行嗎?”
,馬奇和李教授走來,眾茶農恭敬地向他們打招呼。馬奇一一揮手致意。
李教授摘下一片茶葉觀察著:“還是你行啊,硬是從故紙堆裡推論出‘霧裡青’的標準。”
馬奇故做謙虛:“碰巧碰巧,這個標準還不是要得到你們這些專業權威的認可嘛。”
“我上次就說過,你乾脆就到我們係裡來評教授算了,恢複‘霧裡青’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絕對排得上本係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兩人走到茶棚下,馬奇問茶農:“丁經理呢?”
茶農連忙搬來一張凳子:“哦,這幾天丁經理不太舒服,就沒上山。”
馬奇指了指凳子,半開玩笑的:“李教授,山裡沒沙發,將就著坐吧。”
“還是馬老師坐吧,我得去再采幾個樣本,帶回去按照你推論的標準再做個詳細化驗分析。”李教授說著就匆匆走了。
馬奇坐在凳子上,眯著眼,舒服地享受著陽光。
茶農遞過一塊毛巾。
馬奇擦了擦臉,點上煙,又扔給茶農一隻:“還是你們這的水土好哇。”
“那就請馬教授在這多住些日子。”
“我不是什麼教授,也不稀罕,這輩子,我就希望在這兒曬曬太陽。”
店堂裡空蕩蕩的,丁小麗一個人望著桌上的早飯幾乎一口沒動。
李教授進屋來:“小丁!怎麼沒上山呀?”
“哦,有點不舒服,沒關係的,您坐。”
李教授坐了下來,有些試探地:“馬奇這次回來,沒有什麼——特彆的吧?”
“他又有什麼事了?”
“唉!不說也罷,你就比如他這次是回家療傷吧。”
丁小麗點點頭,平靜地:“我知道了。”
李教授又歎了口氣:“你真的知道嗎?他又辭了工作,小鳳也跟他鬨翻了,休學去了西藏。唉,這都是怎麼回事呀。我該走了,過一陣子再來看他。你也多保重。”
李教授前腳出門,丁貴琴後腳就進了門:“哎?怎麼到現在還沒吃飯?”
丁小麗搖搖頭:“不知怎麼搞的,就是不想吃。”
“我看你臉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
丁小麗連忙又擺手又搖頭。
“要不,我給你泡杯茶?”
丁小麗“哇”的一聲跑到灶台邊嘔吐。
丁貴琴連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遞毛巾。
丁小麗嘔了幾下也沒吐出什麼來:“我一聽見茶葉就惡心。”
丁貴琴懷疑地看著丁小麗:“你是不是懷上了?可真快呀。哎,他還不知道吧?”
“不許胡說啊。”
丁貴琴笑得有點不正經:“怕什麼呀?他才來就懷上了,難道還能是彆人的?”
“你敢胡說一句,立即開除你!”
丁貴琴吐吐舌頭:“這麼凶乾什麼嘛?人家不說就是了。”
丁小麗歎了口氣:“你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孩子的事。”
丁貴琴看了看門外:“噓!他來了。”
“小心你的嘴!”
馬奇進門,一屁股坐在二十年前他坐過的位子上:“餓死了,有飯吃嗎?”
丁小麗來到他身後:“一盤魚,一盤青菜?”
馬奇點頭:“以前我也是坐這個位子上的。”
“看起來,一切都沒變。”
馬奇轉過身來看著丁小麗:“有一點變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吃飯。”
丁小麗強壓著反胃,感動地:“好!我們一起吃飯。”
馬奇環顧四周:“真是生機勃勃啊,小麗,這些綠色是你帶來的。”
丁小麗眉宇間有了一些笑意:“這才是第一步,後麵的荒山多著呢。”
“曾經有個偉人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了這個世紀末,許多人還沒領會裡麵的無窮含義呀。”
丁小麗就勢試探:“如果一輩子就在這裡生活,你可願意?”
馬奇繼續大發感慨:“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境界呀!你看,這青蔥的山巒都是我們的王國,在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沒有俗世的紛爭煩惱,知識分子的理想國,不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嗎?”
“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不過我充其量不過是個發現桃花源理想國的人,遠不及你丁小麗呀,你還有足以流傳後世的‘霧裡青’。”
丁小麗進一步試探:“如果你覺得這是個理想國的話,你就是這裡的國王。”
馬奇連忙搖手:“千萬不要捧我做什麼高高在上的國王,你知道這些茶樹為什麼能生存嗎?來,我帶你看看我的新發現。”
馬奇打開手電筒,半趴半伏在一棵茶樹下,輕輕扒開根上的土,丁小麗也好奇地伏下來細細地觀賞。馬奇和丁小麗互相以手指,指明自己對茶樹根須發展的觀察。令人驚奇的是一株普通的茶樹,其根須往往延伸幾米,甚至差不多十米!
馬奇理出一支長長的根須感歎道:“你敢想象嗎?一棵小小的茶樹!其須竟長達數米!如此的紮實。”
丁小麗領悟了馬奇的意思:“是呀,所以它們才能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
馬奇欣喜地抬頭望著第一次思想和他如此合拍的丁小麗,片刻又低下頭來慚愧地感歎到:“我不及茶樹多矣!回去我給你講一段《茶經》。”
陳晨叉著腰,展望著無儘的山巒,浮想聯翩。
丁貴琴悄悄來到他身後:“你真的要走?到底為什麼嗎?如果是因為我惹你煩,我走就是了。”
陳晨搖了搖頭,大發感慨:“鴻雁之誌有誰知啊!”
“你說什麼?”丁貴琴瞪大了眼睛。
馬奇對跟在身後的丁小麗說:“你臉色還是不太好,彆上山了。”
“所有 的茶農都上山施肥去了,我怎麼能留在家裡?”
“我替你去嘛,你看,我還可以開拖拉機。”
“那可是拖糞的車,你——”
“拖糞怎麼了?陶淵明肯定也拖過大糞,不過他沒有拖拉機就是了。”馬奇說著,坐上拖拉機,點著了火,還特意戴上草帽:“怎麼樣,開奔馳的也能開拖拉機,像不像個農民?”
馬奇哈哈大笑,開著拖拉機離去。
20.丁小麗在後麵大聲叮囑著:“你慢點啊!”
馬奇開的糞車突然熄了火。馬奇跳下來,借著山路的自然坡度,躺到車底下就修理起來。可他沒有想到,這可惡的坡路竟然不牢靠。在他擰動螺絲的時候,輪胎竟然滑動,向馬奇的脖子壓了過來
丁貴琴正在案板上一邊切菜一邊抹眼淚。
丁小麗走過來安慰性地無言地撫摸了一下她的後背。
丁貴琴放下刀,哭得更厲害了:“他,明天就走了。”
丁小麗隻好扶著她的肩繼續安慰著:“好了好了,有些事是無法挽回的。”
“我又沒想挽回什麼,隻是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鄉背井的再去遭罪呢?”
“人和人不一樣啊,誰也不必強求誰。他既然一定要走,就一定有要走的理由,你說對不對?”
丁貴琴擦了擦眼淚:“我就是不如你討喜,說話都讓人聽著舒服。怪不得人家為了你,大學老師都不做呢。”
丁小麗淡淡一笑。
一個農民急匆匆地跑進來報告:“丁——丁經理,不好了!你們家老馬的糞車被壓在路底下,哦不,是在路上被壓在糞車底下了!”
丁小麗大叫一聲:“趕快多叫些人來!”奪門而出。
出事地點已經圍了不少人,大家圍著糞車七嘴八舌地想辦法。
底座下麵馬奇的脖子恰好卡在底杠下,動彈不得。馬奇臉漲得通紅,正用雙手拚命地護著喉管!望著一雙雙腳在他眼前晃悠,卻沒人能拿主意,馬奇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馬奇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劫數還沒有逃過,就在此時此地,他馬奇竟然要像一個倒黴的老農,壓死在糞車下。一瞬間,馬奇覺得上帝也有算錯賬的時候了!
丁小麗跑來了,一下就跪在馬奇頭邊哭叫起來:“馬奇,馬奇!你彆死!千萬彆死啊!”眼淚透過機械,直落到馬奇的臉上。
馬奇聽到哭聲,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小麗:“彆哭,我還能喘氣!”
丁小麗就是一個勁地撫摸馬奇留在外邊的兩條腿,眼看著愛人真的有可能被壓死,除了淚水,彆的她什麼也不能做。
一位跟隨丁小麗而來的中年漢子十分內行地看定了形勢,就開始左右指揮,眾人按照他的要求站定在各自的位子上。
“各人用力前先試試自己腳下可結實了!”漢子命令道。
每個人都用氣用力試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否結實,果然有人發現自己腳下不結實,立即換了地方,重新試過。
“都結實嗎?”漢子再問。
“都結實了!”
“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中間是決不能鬆勁的!知道嗎?”漢子發出明確的行動要領。
“知道!”
漢子對丁小麗輕聲說:“你讓一下!”
丁貴琴扶著滿臉關切的丁小麗挪了挪地方,但丁小麗的眼睛始終盯在馬奇的臉上,馬奇也一直在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
漢子儘力掌握馬奇的腰身,並搬掉可能妨礙行動的土塊,也試定了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否結實,就屏氣凝神發出了:“一,二,三,起!”的果斷命令。
糞車被扛離了地麵約半尺,漢子奮力拖出馬奇。
馬奇脫險!丁小麗撲到馬奇身邊,抱起馬奇的腦袋,用手輕揩馬奇的頭臉,泣不成聲。
“要是上帝安排你看著我死——”馬奇一出來就有議論要發表。
“彆說了,你還說?好吧,你說!”丁小麗又哭又笑,眼淚鼻涕滴了馬奇一頭一臉,又
用衣袖為馬奇擦乾。
馬奇這時才感覺到了脖子的疼痛:“哎喲!”
丁小麗大驚:“怎麼了?哪疼?”
旁邊的人紛紛提醒:“送醫院檢查檢查吧,城裡人身骨子嫩,彆落下什麼毛病。”
醫生正對著X光片反複觀看。
丁小麗小心翼翼地:“大夫,沒什麼問題吧?”
“目前看來,沒發現什麼大問題,不過也很難說呀,人的脊椎骨和喉骨都是很要緊的,脊椎骨出了問題,人就要癱瘓,癱瘓知道吧?就是站不起來了。喉骨要是出了問題呢,就不光是能不能說話的問題了,會窒息的,就是喘不過氣來,懂了吧?所以,安全起見,還是讓病人住這觀察兩天吧,。”
丁小麗:“謝謝醫生。”
馬奇脖子上打著固定石膏,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
丁小麗過來伏在他耳邊輕輕地:“我問過醫生了,沒什麼大問題,你乾脆在這好好休息兩天。我明天給你送雞湯來,還需要什麼嗎?”
馬奇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那——我先回去了啊?”
馬奇仍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丁小麗依依不舍地轉身走了。
馬奇睜開了眼睛。
丁小麗一覺睡到天亮,連忙起身。
丁小麗進來問丁貴琴:“雞湯熬好了嗎?”
“正燉著呢。”
“能快點嗎?等著給馬奇送去呢。”
“一會讓彆人去送吧,昨天你忙了一夜都沒睡,就是自己能拚命,也的想想孩子呀。”
“沒事。”
“什麼沒事?再進去歇會啊,雞湯好了我叫你就是了。”丁貴琴說著連推帶拉地把丁小麗往臥室送。
馬奇正靠在床上隨手翻著一本不知從哪弄來的養生健康書。
陳晨走進病房:“馬老師,我剛聽說這事,現在沒事了吧?”
馬奇放下書,拍拍床沿:“坐,陳晨,聽說你要走?”
陳晨仍舊站著,看著馬奇:“我不該走嗎?”
馬奇笑了笑:“你早就不是學生了,該不該走,當然你自己拿主意。”
“說老實話,馬老師,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做,值得嗎?”
馬奇感覺到了陳晨對自己的質疑,有些不高興:“我哪樣做?”
陳晨緊逼不放:“做一個茶農!”
“當茶農怎麼了?你的祖輩是乾什麼的?”
“農民。”
“對呀,我的祖輩、父輩也是農民。唉!知識分子的通病啊,不要以為讀了點書就高人一等。陳晨,你也算是有些經曆的人了,我想你應該懂得什麼叫反璞歸真。”
“你是說,我們追求知識,追求真理,不懈奮鬥那麼多年,就是為了回到山裡去種茶 ?”
馬奇嚴肅起來:“陳晨,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人有貴賤之分嗎?”
陳晨也不依不饒:“你天天這樣呆在山裡快樂嗎?”
“當然,不然我來這乾嘛?不要以為我馬奇就會做學問、做大事業。田園牧歌的生活才是我最終的精神寄托,其中樂趣你還沒體會到啊。”
陳晨極其認真地盯著馬奇:“你說得是真話?”
馬奇眨了眨眼睛:“難到我說的像假話嗎?”
陳晨歎了口氣:“馬主席,您真的老了。”
馬奇變色:“你說什麼?”
“對不起,可這是實話。對您,我曾最尊重的老師,我不能不說。”
馬奇穩定了一下情緒:“沒關係,我這人還就喜歡聽些不同意見,你說吧,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意見。”
“是的,以前,你自恃才高,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甚至感情,愛情。我隻是就事論事,並不想批評你的私生活。你蔑視一切不尊重人性的封建思想和行為,但在海南,你親手建立了一個掛著帝王畫像的商業王國,在這個王國裡,你為所欲為地表演著:一方麵,你教導我們每個員工要勤儉奮鬥,我記得你還親自拿出過一條打過補丁的床單向我們炫耀,可另一方麵,你自己卻日擲千金,花天酒地,成了名副其實的海南王,你知道,光你帶著武梅四處遊山玩水,題詩做畫,就化了多少錢嗎?”
馬奇點頭:“不錯,你批評得對,對海南那段曆史,我深刻反思過,問題還遠遠不止你說的這些,當時我還冒充過救世主,寫了大量自以為是啟蒙一代人的滿紙荒唐文章,我還排斥一同創業的夥伴,一手獨攬大權,實施獨裁,把所有下屬當奴才使喚,包括你陳晨,對不對?”
“不錯,但是,我心裡還是崇拜那時的你。”
馬奇大吃一驚:“什麼?”
“是的,從我在這個窮山溝裡有幸認識你開始,你就是我的偶像,無論你後來做過再荒唐的事,我心裡對你有再多的意見,在我心裡,你依然是個英雄,即使是個奸雄,我也一樣敬佩你,在你麵前,我隻有俯首帖耳,決不敢像今天這樣放肆地說話。馬主席,可你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馬奇故做輕鬆:“是嗎?也許我本來就什麼也不是,是你自己看走眼了。”
陳晨歎了口氣:“我真的為你惋惜。我今天來這隻不過是看看不是英雄的馬奇,差點像個老農一樣被糞車壓死的馬奇是什麼樣的。”
“你不是全看見了嗎?滿足了嗎?好吧,讓我這個什麼也不是的人也聽聽你這位當代英雄的偉大抱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就你當年那樣的輝煌,也許是生不逢時,我沒趕上你們那個需要英雄的時代,但我決不放棄現在。”
“現在?現在是什麼時代呢?”
“就憑這句話,你已經與時代無關了。現在的社會已經進入了後工業文明,進入了信息時代,在這樣一個新思想、新浪潮風起雲湧、人類文明進步一日百變的年代,已經不需要說教、不需要導師、不需要哲學、甚至不需要曆史,當然也不需要您馬老師了,人人都可以做英雄。我陳晨決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要追上這個潮流,在互聯網時代,創造一個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奇跡,就像當年馬主席那樣。”
馬奇望著越說越亢奮的陳晨,楞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我祝你成功。”
“我知道你其實從心眼裡瞧不上我,但要不了多久,我自信可以讓事實來證明今天我說的話。我走了,保重,馬老師。”
馬奇理都不理他,低頭拿起床頭的書。
陳晨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過頭來:“還有一句話,我已經跟丁小麗說過了,如果有一天,你們在這窮山僻壤裡呆不下去了,請不要客氣,歡迎你們來找我,我隨時會以最好的待遇接納你們。”說完徑自出門。
馬奇氣得眼直直地望著已空無一人的房門,猛然將手裡的書扔了過去。
丁小麗將熬好的雞湯裝進保暖壺,交給了丁貴琴。。
馬奇拿著煙,坐在墳邊望著四周茶園的一片綠色發呆,腳下一大堆煙頭。
丁小麗種出了“霧裡青”,小和尚開回了小汽車,就連陳晨也重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隻有他馬奇竟然還在向陶淵明學習,找個什麼桃花源當隱士,簡直是荒唐,比唐?·吉珂德還荒唐!
丁貴琴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他——他沒有回家?”
丁小麗搖搖頭:“怎麼回事?”
丁貴琴急切地:“他——馬老師跑了!”
丁小麗楞了一下,很快平靜了下來:“你是說他出院了吧?”
“哎呀,你怎麼還不明白?他偷偷跑了!要不叫些人來四處找找?”
丁小麗歎了口氣:“算了,彆操心了,他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還叫人拐賣了?他這是回城裡去了,療傷期過去了,就是不知道他的傷好了沒有。”
丁貴琴望了望丁小麗陰沉的臉色,悄聲地建議:“我說,你就彆犯傻了,乾脆直接把你已經懷了孩子的事告訴他,男人嘛,你總得有個什麼拴住他,不然的話,難免三心二意的。”
丁小麗搖頭:“我要一份拴著的感情做什麼用?”
丁貴琴奇怪地看著她,也搖了搖頭:“真弄不懂你們這些在城裡讀過書的人。”
黃昏夕照,已空無一人,隻有滿地的煙頭還隱隱冒著青煙。
丁小麗擦著汗進來:“什麼事?”
丁貴琴正在洗涮,見丁小麗進來連忙擦了擦濕手,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來:“有你的信,西藏來的,我怕有什麼急事耽擱了。”
丁小麗接過信:“西藏?”
丁貴琴很好奇:“你還有朋友在西藏呀?”
丁小麗一邊拆信一邊冷笑:“哪來那麼多的朋友,我可不配。”
展開信,果然是馬小鳳的。
馬小鳳的聲音——媽媽:請允許我這樣叫您,也許您還在生我的氣。以前我太不懂事,惹您傷心了,我向你道歉,真心的,如果您能像我一樣站在這塊土地上,就會知道,我此刻的內疚和懺悔是多麼的真誠。站在雲一樣白淨的雪峰下,望著祖祖輩輩在高原上生息的牧民,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們的渺小,感受到我曾以為的所謂高尚和鄙俗是那麼不堪一擊。高原那能包容一切的純淨的藍天白雲讓我總想到你——媽媽!這麼多年,我是在那這座高原的嗬護下成長起來的,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就想像臧民一樣向您下跪獻禮。好媽媽,我還想向您說說我那可憐的爸爸,他真的很可憐,折騰一輩子,也不知道歸宿在哪,您千萬不要恨他,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馬主席隻是個虛假的幻影,從他偷偷給我那張銀行卡開始,(對了,那張銀行卡也請您不要記恨)他已經脆弱不堪了,生活中,他真的遠遠比不上你,我希望您能不記前嫌,照顧他的下半輩子,他真的太需要您了……
丁小麗從一開始讀信,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至此已哭得讀不下去了。
丁貴琴慌了手腳:“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彆光哭呀!”
丁小麗收起信,擦了擦眼淚,又笑了。
丁貴琴莫名其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話呀!”
丁小麗搖著頭,不知是哭是笑:“傻孩子!”
丁小麗撫摩著自己明顯凸起的腹部,迎著朝陽在窗玻璃的晨霧上寫著未來孩子的名字:馬丁、馬麗……
丁小麗很久沒有看窗景了,窗外的風景一如往昔,隻是看窗景的人已從一個充滿幻想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即將成為媽媽的真正女人了,隻是不知道未來她的孩子在這個窗前還會生出什麼夢幻來,隻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決不會再像他爸爸那麼苦、那麼累了!
窗景化為雪景。
馬奇艱難地跋涉在白雪紛飛的路上。
雪地上留著執著的腳印。
馬奇的聲音——小麗:我的妻。原諒我又一次不辭而彆,其實,我也不知
道自己為什麼要走,走到哪裡去,隻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能停下來,不管肩上多麼沉重、腳下多麼疲憊,也許這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但願終點處有一個我們共同的美麗家園。
雪停了,遠處血紅的雪日投射出豔麗的光芒。
馬奇驀然回首。
山穀裡,回蕩著初生嬰兒嘹亮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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