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勸解
他和淩波,還有大山一直堅持要跟著,一起回到了家鄉。
她到醫院的時候正是斜陽時分,餘光從樹梢裡射進去,她像是一下子從深圳地麵消失又從Z市醫院鑽出來似的。病區的玻璃門肅穆的寫了幾個紅字,心臟科。裡麵的燈光亮著,雪白的像天國。她在那幾個字麵前呆立了一會,轉回身來看看這個地方,主樓與醫院都有一大塊空地,裡麵種著紅的綠的花,兩邊還種著楊樹,一個白頭發老頭匆忙忙的把一輛破自行車停在樹下,她春這藍色的褲子,一雙包頭包尾的牛皮鞋,他向這邊走來,像走了半個世紀的滄桑。
當他越走越近的時候,蘇蒙認出了他的皮鞋和布包。那布包是她母親親手做的,那雙鞋子她父親穿了三十年,廠家早已經破產了,她呆呆的盯著那樣東西,卻不認識眼前的人。
是她父親先叫她的。女兒沒有闊氣到叫父親認不出來的地步,父親已經蒼老的讓女兒心驚,父親那雙綿軟的手是蘇蒙所熟悉的,陌生的是他的白發和皺紋。他的頭發在一年間幾乎全部白了,全部豎立在頭頂,他的皺紋也把眼角往下掉,把臉蛋和嘴角往下拉,他儼然已經是一個老人,她會被誤認為是他最小的女兒。
手術效果是頗為顯著的,一個多月過去了,母親的病情基本上控製了,父親之所以叫蘇蒙回因為他要回去照顧高考的小女兒,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會悄無聲息地,照樣給孩子們見到一個比較健康的母親。
父親帶著蘇蒙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轉菜市場,那父親帶著蘇蒙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轉菜市場。那裡的菜是由 農民自銷的又新鮮又便宜。他說著話,從頭轉到尾。從尾轉到頭,醫院的夥食不儘適合給重病人,他要買來自己做,他同每一個人講價都是和氣地笑著,可蘇蒙知道他是以和氣掩飾羞 澀,他把背影,那個斑白的腦袋留給女兒。父親講價,大概是從母親病後開始的,會一直繼續到以後的日子裡。他們已欠了近十萬債款。
她父親買了東西到個莊戶人家裡做。那個莊戶人是他買菜時認識的,他租了他一間房住,付給他少許柴火錢做飯,然後 蹬車送到醫院裡去,她父親一麵向她叮囑一麵洗自己的襯衫。
主人家有三層小樓,廁所卻在院子子裡。是玉米杆堆成的。排汙物直接流入莊稼裡,她進去便感覺不對頭。那玉米堆成的,隨著夏天臨,各種微生物已複蘇,綠頭蒼蠅示威不說,地上星星點點爬滿了白色蠕動的小東西。她踮起腳到了兩塊磚頭上,這時,她的腦袋“嗡一地一下炸開了。地麵的陰溝裡,千條萬條十萬條幾百萬條白色活潑的小生命在躁動。讓人不能不佩服生命的繁衍力,她一頭冷汗地跳了出來,對麵臨的環境感到極其的難以適應。
父親走了,把一切都交給了蘇蒙,蘇蒙住到醫院裡來,麵臨衰弱的母親。手術很成功,母親恢複的卻不是很好。影響母親的恢複時候,是情緒本身。她虛弱的身體做經好轉。便不可置否地想到經濟問題,她先是絮絮向女兒說,說過兩句便十分虛弱,氣喘不已。她沒有力氣說話的時候就一個人沉思。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越來越嚴肅的憂恩。住院費很貴,藥費也貴,女兒困在這裡,沒有收入。
這個醫院,絕對安全又安靜的醫院,住院部是封閉的。病人不許出去,能走動的就是兩幢樓房之間的花壇,蘇蒙每日扶著母親,圍著那花壇一圈又一圈散步,然後回到房間裡來,看太陽一點點落下,靜滴一滴的滴下,天天如此。
母親原是要說話的人,現在她的腦裡全是憂患。每當護士來送藥量體溫,她總會問:
“還要吃多少藥啊?”
當主治醫師來查房,母親又要問,住多久呢?吃飯,她會抬起頭來,乞求一樣地說:
“彆浪費錢了,我隨便吃點兒就行。”
主治醫生是個和氣的老太太,每天查房總要與蘇蒙母親拉一會兒家常。老醫生深知思想負擔對於病人是多麼嚴重的阻礙,同時她也深解病人的苦惱。為此,她與蘇蒙有了一次長談。
她也不能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父親的白發,母親的病情使她更加心慌,更加沉重。她像這種真切的愛與內疚,這裡不從心的無可奈何,大概已經超過了要嫁給人的痛苦,那痛苦是屬於自己的,很快就會成為眾所周知的幸福,而眼下的危機是她難以解決的。
她終於向母親提起了一個她們一直在關切又不敢開口的話題。她說她有一個不錯的男朋友。可是,母親在高興之餘淡淡的叮囑道:“家裡的情況,要如實的告訴人家,讓他放心,我們不會拖累他的。”
蘇蒙的謊言,就很難進行下去了,母親握住她的手。
“家裡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你妹妹上學,你能幫她一把就幫一把!
這天早晨,該蘇蒙起來煮早飯煮飯的事,她和淩波輪流值日,除非家裡有新來的客人或逢年過節,當爹的一般不動手,因為還有煮豬食的事情由當爹的專管 ,而她居然沒有起床。
這其實也算不了什麼,誰沒有個傷風感冒的?然而,在這個小城鎮可不同了。除了患風濕的老頭子和年紀尚幼的娃子,人人都是天不見亮就起床乾活的。當家的本人在粉坊裡推粉,是半夜動工,推、濾、踩桶,一把抓,須得在太陽出山時“放水”,將雪白的澱粉取出攤曬在簸箕裡麵。這個小城鎮的女主人更辛苦,她必須早把當天大小三十頭豬的食物準備停當,豬草當然是頭晚上鍘好的,天不亮就得在那豬場專用的大鍋裡煮好,象燒窯似的,燒完一大堆柴禾。兩個姑爹,不該輪著煮早飯的一個,必定是一早從井台一擔一擔地往粉坊裡挑水,把那兩口大石缸挑滿,然後又從粉坊裡一擔一擔地把粉水往豬場裡挑。通常是各人把活路做到一多半的時候,天色大亮了,就回屋吃早飯,早飯完畢以後,白天的活路又開始了,象架機器,頗有規律地緊張地轉動起來,不允許出故障的。
所以,這天到了該吃早飯的時候,大家發現屋裡冷冷清清的,就不兔大吃一驚,當爹的直奔蘇蒙的睡房,當家的氣衝衝地尋問這是什麼原因,而大山剛從工地裡回來,不無詫異地看著這亂了節奏的情景,忍受看饑腸轆轆,唯有淩波沉得住氣,她聲色不動,忙到灶屋裡去生火做飯,仿佛她早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似的。
蘇蒙直挺挺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帳頂出神。母親走進房來,站在床前。
“這是為啥子?大白天還賴在床上......發燒麼?”
蘇蒙不回答。
當爹的伸手摸摸女兒的額頭。
“不發燒嘛!……肚子痛麼?”
蘇蒙還是不吭聲。
“害啞口癀了麼!”母親有點生氣了,“起來!哪有這麼懶的!力說著,一下拉開了被蓋,並順手抓起一團衣褲來,使勁往蘇蒙光身子上一摜,命令道,“快點!”
蘇蒙立即作出反應,把落在肚子上的衣服往地下拂去,順手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兒地裹起來了。
今天這個鬼女子是怎麼了?為爹的不由得詫異起來,又語氣平緩地問道:
“蘇蒙,有啥事?給爹說嘛!……”
但是,蘇蒙就是一個不開口 。無論怎樣勸,怎樣哄,也問不出個什麼來。做母親的心裡恍然了,輕輕歎了一口氣,疲倦地走出房去。
這一天,這個小城鎮的氣氛很有點不對頭。日常忙忙碌碌的生活裡,少了一個影子,缺了一種聲音,大家都不習慣。缺少了一個勞動力,每個人都更忙更累,而更主要的是平日裡乾活像牛似的蘇蒙,一旦不露麵,才使人感覺到她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性。試想想,有一天蘇蒙有了人戶,嫁出去了,怎麼辦?當家的猛然間想到了這一點。
平日,當家的在粉坊裡乾活,總愛哼著一支古老的歌,使這孤獨而繁重的體力勞動不顯得那般寂寞單調。他的聲音厚重、沉穩,常把人帶進一種遐想之中,使人想到久遠而古樸年代裡的人的生活。全家人都已經習慣聽這種哼唱,仿佛是因為有了這特殊的聲音,這個家庭的勞動才顯得更加和諧。
然而,今天聽不見當家的那引人懷古的低沉散淡的歌聲了,這位一向被人們認為性情豁達寬厚的莊稼人,如今眉宇間聚集著愁雲。作為“一家之主”的當家的的情緒變化,自然影響到全家每一個成員,包括大山在內,人人心中都象籠罩著一團陰影。
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一天。心情不佳,勞動就顯得特彆的累。到晚來,當家的悶悶不樂地端了一把竹椅安放在院壩中央,獨自坐著乘涼。月亮還沒有起來,滿天繁星。連日來,氣溫一天比一天高,而入夜後,熱度又退得很快,天高氣清,涼風習習。這種氣候,每一個有經驗的莊稼人都知道。“旱老虎”爬出來了。夏旱將持續多久,什麼時候才來一場透雨?不知道。作為這片工地的主人,他為此而煩惱不安。為安裝抽水機的問題!他和大山意見不一致,爭論雖然沒有明朗化,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采納技術員的意見,使他二人之間本來很融洽的關係受到損害了。怎樣來調和這個矛盾呢?當家的想不出彆的辦法。花那麼大一筆錢建個抽水站(還要貸款!),他是決不願乾那種風險事的;他寄希望於老天下雨。“總有一天會下雨,哪有個不下雨的呢?”他這樣
妻子吃完飯,把收拾灶屋的事留給淩波去做,也到院唄裡乘涼來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己手裡的草蒲扇遞給丈夫,從旁觀察著他的臉色,心裡有話要向丈夫說。
大山提著馬燈從他們身旁走過,向工地去了,三娃子在他身後跳跳蹦蹦地緊跟著。吃晚飯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大山興致勃勃地邀請三娃子跟他到工地裡去耍,說是那兒不僅可以捉到很多的叫咕咕,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兩隻迷了路的晚歸的野雀兒。三娃子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媽媽也沒有阻攔,隻說不要耍得太晚了,早點回屋睡覺。
這時,她望著兒子和大山雙雙遠去的背影,突然象觸動了什麼心事似的,滿布憂嘁的麵容慢慢地舒展開,眼裡也閃出光采來。
你看,我們三娃子好巴適他喲……”她這樣說,同時瞟了丈夫一眼。
啥?你說啥? 當家的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你沒有看見麼? 妻子回答,“三娃子跟工地裡去了。兩個象親弟兄一樣........嗨,大山要是我們家的人就好了!
“嘿!空話。”
“怎麼會是空話呢!你想想……你這兩個女子今年都多大啦? 老江低頭望了妻子一眼,神情專注起來。你想想,我們蘇蒙……前年表嬸艱來提親事,你好凶喲!把人家頂回去了。這兩年,再沒有人來提……”
“那又怎麼?”
“嗨!你這個人才不懂事呢!……我嫁到你這個小城鎮那年才十八歲!你莫忘了……”
“我曉得,你莫說了!”他打斷她的話。妻子不是一個嘴巴羅嗦的女人,不該說的話從不在丈夫麵前沒完沒了地嘮叨。然而當說的,她卻非說不可,哪怕他多麼不願意聽。
“你曉得?你曉得蘇蒙今年多大啦?”她這樣詰問他,接著又說,。都二十四啦!我看你就不曉得嘛!李家的大女子和我們蘇蒙同年的,大前年結婚,如今娃娃都會走路了……
“我曉得!”
“嗨!你又曉得。”妻子有點生他的氣了,“你隻曉得把她們當牛使!一天到晚,犁上換到耙上,做不完的活路,一年到頭,累得來沒工夫收拾打扮一下,沒時間上街……姑爹家也有姑爹家的特殊嘛……今天蘇蒙睡起不乾了,你沒問問原因,關心一下,反倒秋風黑臉生悶氣!哪有你這樣當爹的喲!…… 數落一通之後,她很快又平靜下來,象所有的賢惠女人一樣,在各種情況之下,都不使丈夫難堪。她接著說:
這些那些都不說了。為了這個家,你是最辛苦的,女兒家的事,原是我該照應的,怪我沒得能耐……如今,事情擺在麵前來了,不解決也不行了。”
依你說,咋個辦?人手這麼緊……”
我曉得人手緊。如今這麼大個攤子擺起了,粉坊、養豬、工地,一環扣一環,哪樣也少不得,哪樣都要人去做。我看,莫如這樣,把我們蘇蒙許給大山,讓他們成親,大山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雖然,這個主意她象隨口說出來一樣,可是在老江聽來卻感到萬分震動。他怔怔地望著他的妻子:“這……能行 麼?”
“怎麼不行啊?”她滿有把握地回答。她象一切聰明的女人一樣,有著最精明、最現實的計算,她說,大山是個孤兒,窮得來出門幫工,哪有安家立業的本錢,能有這麼個機會,不費事就安了家,成了這麼個家業的主人,他還有什‘麼
理由推辭的麼……
然而,她也象一切愚蠢的女人一樣,盲目地自信。老江考慮片刻,說:“主意倒是好。就是……我們蘇蒙,沒文化,年齡比大山大,你知道他們願意不願意?如今的年輕人講究的,不是從前那些了,他們時興自由戀愛、婚姻自主……
“自主?有錢能自主,沒錢打光棍1這可不是時興不時興的問題!
“好嘛,試試看……這事,我和你咋好去說呢?得找個合適的介紹人。”
這還能難住人!明天叫尤隊長來吃晚飯,請他出麵介紹。這 也 算是給大山麵子了吧。
晤,隻好這樣了。”
老江拍拍手中的蒲扇。這樁家務事,在他看來,就算解決了,他望著晴朗的夜空,心思又回複到關於老天下不下雨的疑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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