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籌款
如今尤家山一帶的青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綽號叫“江蠻子的。說來很怪,人的性情有時變得叫你認不出采!當家的年輕時,是個出名的楞頭青,愛和人抬杠,而且死不認輸,有時竟到橫不講理的地步,人家就贈給了他這個雅號。“蠻”,就是不開化、蠻橫、任性的意思。後來年歲大些,經曆的磨難多了,性情也就隨著改變。如今隻有幾個當年的夥伴還記得他的綽號,尤隊長和他是多年至交,來往密切,一向是這樣叫他的。
今天,隊長這麼早過來,顯然不是為喝酒而來的。他常向老江借錢,但現在也不象是借錢的樣子。他興衝衝地說道:
“你哥子又整對了 !哈哈哈……”
啥事情嗬?
“到縣上開會!馬上準備走,下午報到呢!一
“你看我哪得工夫嗬!又要開啥子會?
“經驗交流會,這個會熱鬨得很l總結交流各個方麵的經驗!你這一回又上主席台啦!……嘿嘿!
叫我交流什麼?又是工地?不是都談過了嘛?還有啥子吹的喲……”
不是,不是,這一回是叫你介紹抗旱鬥爭經驗!”“抗旱?”
公社今年抗旱保園的事跡寫了材料彙報上去以後。縣裡領導很重視,要你好好在會上介紹你不靠 天。不靠抽水機,自力更生跟旱老虎作鬥爭的經驗。
“這個……?”
是呀!
“這個,活見鬼!……沒、沒啥好談的?”
“謔,好大的火氣!你這是怎麼啦?上邊可是看重你嗬!你是縣重點培養對象,可不能叫人家留下個不好印象,今後給你為難嗬……”
“我勞動吃飯,不求哪個!
“嘿!說起癀話來啦,不求哪個?你試試看!領導都不要了麼?……這種癀腔,你千萬莫亂吼嗬l你我兩個倒沒啥,我又不打你小報告……
隊長連說帶嚇,弄得老江不敢再推。
但又提出來:要去開會,就得和大山一塊兒去.因為工地管理方麵的事,隻有華技術員才說得清楚。
這個要求看來沒啥不合情理。尤隊長卻把眉毛聳起,異樣地盯著老江,足足有半分鐘,然後才說道: 好嘛,我反映上去,看上邊同意不同意……呃,這小夥子眼界高嗬!你可得注意著點,上回為你家蘇蒙的親事,我在他麵前碰了鼻子,這小子!又聰明又硬性,將來怕是有點辦法的,不可小看。你得想法子抓緊他,他隻要為你鐵心乾事,你一定能比現在更富泰!有法子麼?”
老江想起前會在這裡說的那一番沒頭沒尾的話,心裡不由亂翻翻的。而隊長這話,又似乎使他清醒了些。
可是,怎麼樣才能夠“抓緊他”?老江卻是一籌莫展。蘇蒙親事的失敗,已使他灰心喪氣, 找不出彆的能夠。抓緊一大山的辦法。
“嗨!咋個焦眉愁眼的嗬!”隊長笑起來, 看樣子,那小子看得起的,怕隻有二女子!蘇蒙麼,也確實太差勁了, 哈哈哈……”笑過之後,拍拍老江的肩膀。“莫急!我還真想喝這個三百杯昵,試試看!”
招待所是一幢五層新建的大樓,立在縣城南門口。麵對一條小河。小河的水從深山裡流出來,清澈見底,小河對岸山巒重疊,鬱鬱蔥蔥,與河這麵塵土飛揚、擠擠攘攘的縣城形成鮮明的對照。
大山和老江住在最高層一間臨河的房裡,這小小的屋子放著四張鐵床,除他們二人外,還住著兩個代表,那兩位代表很少參加會議,他們整天在外麵交涉生意,把他們帶來的山貨推銷出去。老江除了開會以外,一有空就往外跑, 去土產公司串門,他長年為這家公司加工豌豆、澱粉,少不了要去拜會那裡的管理人員,此外,他還去公安局,打聽他曾經送上來的關於蘇蒙失蹤的報告,下落怎麼樣了。
大山是不出門的。縣城裡無親無朋。開會的頭一天,他到附近一家百貨公司去買兩件汗衫襯褲,恰好碰著一位從縣高的向學,那位同學正和女朋友一道選購衣料,碰上了,免不了寒喧兩句,同學問他在哪兒工作,他說。“我在農村,哪有什麼工作!
那位同學訕笑到 :“如今農民都是萬元戶了,想必你也闊起來了吧?他不知如何回答,而同學的女朋友則撇了一下 嘴皮,挽著同學揚長而去……鑒於這個惱人的遭遇,大山白,為什麼這些當官的老是這麼個水平? 明明是落後的、笨重的、得不償失的勞動方式, 卻硬要給它戴上 神聖,的桂冠,用它來反對先進的高效率的生產工具和勞動方式。這種水平的乾部該下台!不象乾現代化的樣子,該回家抱孫兒去!你說是不是?”
大山深知金菊的嘴巴刻薄,一向是出口傷人、不顧後果。他不願和她談這一類事情。他接到通知和老江一路來開會,來了之後,他才感覺到自己並不是非來不可的,因而並不關心會議上的事情,至於這個會要解決什麼問題,他心中不得要領,那些。當官的”如何如何,他從來不去想,他認為那些人、 那些事,離他個人的生活、願望、要求以及苦惱是十分遙遠的,是不沾邊兒的。目前,他一個心思隻在考慮著自己在這個小城鎮的去留問題,離去是肯定的了,但離開 之後,又到哪兒去?回家?家裡什麼也沒有,等於沒有家!
“呃,你咋不說話?一尤金菊盯著他,做出大為驚奇的神情, 江蠻子的工資高,夥食又好,是不是把你脹成個啞巴啦?一她說著,又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個小城鎮的大小姐還一個勁地追你麼?那個胖姑爹真多情,想必你已做了這個小城鎮的上門女婿啦!.....
大山不願聽到人家把蘇蒙和他放在一塊兒議論,他簡直不能容忍,終於開口了:
沒那些事! 彆亂說喲…
唔...我早就看出來,不是那麼回事。不過,那位也可憐!為什麼不早點嫁出 去 ?”
缺人手嘛!這個小城鎮勞動力不足,超負荷運轉,又沒有魄力改變一下這種狀況。”大山隨口回答她,“簡直沒有辦法……你不知道麼?蘇蒙失蹤了,可能是……跑安徽了。”
“真的?”尤金菊大為驚訝。
“兩個多月前的事,那會兒正鬨乾旱。”
尤金菊驚訝之餘,立即開始發表評論:
“也好!她是渴望自由。家裡又不是吃不上飯,還‘萬元戶’呢!隻能這麼釋了。不過,也隻有那樣笨的姑爹才走那條路。聰明一點的,決不那樣糟踐自己,應該留下來,改變這種狀況。命運,是要靠自己去改變的。你說是不
是?”
“道理是這樣,可是…… 大山想就這個問題談一談自己長久鬱結在心中的看法,可是在這樣的時候,尤其在尤金菊麵前,卻說不出口。他思路擁塞。他感到屋子裡突然悶熱得難受。
“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可是’。前些年,我們四川姑爹跑出去的不少,這幾年小說、電影裡都有反映了。跑出去的,多是些笨蛋、傻瓜,聰明能乾的是不會跑的,無論多困難她都會設法生存下去……你說對麼?”
“我不大去研究這些問題。”
“你真該研究一下!”
“沒那個閒心。我自己的正事都 研究,不過來。”
唔…… 她盯著他,深黑的眼珠不再轉動,就這麼久久地盯著他。
大山感到渾身一陣灼熱。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駐視那蒼翠的山巒。但是,卻感覺到她那雙深黑色的眸子正對準他的後背,那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把它比作雨,可以濕透大地,比作箭,可以刺穿心扉。
夕陽的光,由於遠遠近近的犬牙交錯的山峰的阻隔,象一大片被撕破的杏黃色綢緞的碎片,粘貼在這兒、那兒的峰嶺上。如海的蒼山在明暗交織的光影中變換著顏色,望著那一團團由杏黃而橙紅的光影投射在一片遙遠的山坡上,人就如進了夢境之中。大山被這種偶然出現的景象吸引著。在尤家山,他不曾見過這般浩蕩雄闊的群山,也不曾留心過西墜的夕陽有如此的氣勢,雖然他每天在那裡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朝朝暮暮,迎過多少日出,送過多少日落……
“嗨!真好看!這不就是那種‘橙色的時光,麼!”尤金菊突然這樣說道。
大山感覺到她正站在他的背後。
“你沒有讀過那本叫做《失去的金鈴子》麼?”
大山不知道什麼《失去的金鈴子》。在他的腦海裡,不知為什麼,遠遠的那片被璀璨的夕陽照射著的青山,突然變成了尤家山的工地,多麼光明、多麼美麗的工地!
“你在想什麼呀?”尤金菊拍他肩膀,“老同學幾個月不見,就這麼拿背給我看,也太……叫人難堪了吧?我想,我尤金菊幾時把你這位大書生、大專家給得罪啦?”
大山回過身來,臉紅了,歉然地一笑。
喂, 她望著他,帶著幾分神秘,說道,“你為什麼一點,也想不到問,問我這段時間都乾什麼去了?你對老同學也太不關心了。
大山笑了一下,笑得千巴巴的。他無法了解眼前這位老同學的思路。她隨時都可以把交談的題目從這一個換到另一個,而這種前後毫無關聯的變換,又不會使你感覺得個自然。
八月份.我就離開公社了,不想乾了。那會兒正開始抗旱,一個公社 鬨得 人仰馬翻的,煩死人了……”她說得很快,一副無掛無礙的模樣,好象在敘述彆的什麼人的事情,鄭大,自沒有告訴你,我走的事?唉,這老頭子!我還特意托他告訴你一聲,並且,有一包書,全是果樹方麵的業務書,我托他轉送給你……”
下知為什麼,大山聽到這兒,心裡突然熱了一下。他的冷漠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溫和一些了。他說。聽說鄭大伯巳經退休回家去了口我想去看看,老是沒機會。
尤金菊接著說。_當時鄭老頭和公社的同誌們都勸我留下。可我堅決要走。我這個人就這樣,決定了的事,沒改!一萬個人來也休想說服我。三十多塊錢把人買死了,再說,農村戶口,一輩子也休想有個轉正的可能....我跑進城來。叫我爹在城裡給我找個事乾,他把我狠批一頓,我才不怕他呢!不求他!我自己找門路進了剛剛成立的農工商聯合總公司,立即就受到重用,參加了一個銷售小組,兩個月時間,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都跑過了,做生意真賺錢我的工資比縣委書記還高……可是,漸漸地,我又不喜歡這個工作了。這次回來,不知為什麼成天心神不定,不想再去跑生意。說穿了,錢又怎麼櫸呢?當個推銷員,天南地北奔走,象個流浪漢一樣,心裡總覺得沒個著落。你說,是不是?”
尤金菊忙說:“你彆這麼歎氣,好象你動了惻隱之心似的。我先說清楚,我不是在向你訴苦,更不是要求同情。
這話,大山很有同感。他剛要接過來發揮幾句,可又詞窮語鈍,話沒出口 臉就先紅了。而尤金菊又自個兒說下上上下下都承認這個,當人們一提到我是個農民時,就都歎口氣 ,好象是說:‘尤金菊要是城市戶口就好了,多可憐哪!”見他媽的鬼!那種聲音聽多了,就厭惡了,哪怕人家安的全是好心,真心實意的同情,我也忍受不了啦……近來我就想,我既是個農民,為什麼我偏要在這個單位、那個單位打零工,回農村去,憑著現在的形勢,憑著我的本事,我就不能自立,乾出一番事業?你說,是不是?”
這一席激烈的話語,完全說到大山的心裡去了!他太有同感了。自己感覺到的長久在心中萌動的某種情緒,被一個自 己曾不理解的姑爹用語言表達出來,他感到分外的震動,分外 親切。一下子他覺得她和自己相當親切;而不再什麼隔膜了。
他語無倫次,言不儘意。真是活見鬼,他從來不曾犯口吃病!他平時不說話,而一開口,多半是有條有理、滔滔不絕的。
尤金菊此寸也看出這一點了。她很能理解他,他無需說;她已知道他想說的話了。她感到很愉快。他的這種顯得有點笨拙的誠實和純潔,使她放心。
她望著他,覺得麵前這位英俊的青年,雖然並非她曾在心靈深處神往過的那種鋼鐵一般的男子漢,可他到底是一個很好的人。她覺得今天和昨天不一樣,對大山的認識和過去不一樣,對一切都感到與過去不一樣了!天也高了,地也寬了。
“呃,我們下樓去走走吧!屋裡太悶熱了。"她這樣提議。
他立即同意了,完全忘記了他的不逛街的戒條,興衝衝地緊跟在她身後往樓下走,但到了樓下,他還是不想上街去,說道。
“過河去,不要到街上去擠,好不好?”
她說:“怕什麼?你才笑人哩!不和一個女的上街?告訴你吧,全城的年輕小夥子,沒有不願意和我一起在街上露露臉的。”
大山突然有點不自在,皺了皺眉頭,他不想聽她說這種話。
“嘿!又皺眉毛了……你是個正人君子,我不開玩笑了,好不好?走吧,我跟你走,你到哪兒,我到哪兒……對我說來,這種服從還是第一次!”
一聽這話,大山高興起來了,為了掩飾自己的高興,他故意皺了皺眉頭。
一切都瞞不過尤金菊的眼睛,她立即說。
你想笑就笑嘛,怪人!
他忍不住,終於被她逗笑了。
是不?笑一笑,夭也沒有塌下來嘛……
她也笑了,笑得 眼裡冒出淚花。突然,她心裡一陣悲裒。因為他那少有的一笑,她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名的悲哀。
他們沿著小河定,走過一座水泥橋,走上小路,爬上一座山崗,他們一直沉默著,似乎不想再說什麼。
回到家裡,又說起了結婚的事情,她無力的應承母親。奮鬥,這個漫長的過程,不是每個奮鬥者都可以及時獲得成功的,但是眼下她就需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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