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祭拜
遠離市區的城郊,所謂環境優美、空氣清新、鳥語花香等諸多優點,在齊齊眼裡其實就一點:人少。“人的一切煩惱是由彆人造成的。”這是屁稿兒某短篇的頭一句話。而如果城郊有陵園,就畢竟有人,也會帶來煩惱。中學時學校組織郊遊時,齊齊記得來過附近一帶,但早忘了方向。她見費誠不急不緩地踏著台階上山,便一邊緊跟著一邊單向閒聊。費誠把她當成空氣,可空氣也會發出聲響,例如空氣張開雙臂美美地大叫一聲:這裡的空氣真好!
費誠終於忍不住讓她安靜。齊齊輕蔑地一笑,小聲道:安靜有什麼用?人早已過世了,難過也不用一聲不吭吧。人們祭拜死者隻不過是尋求一種心理慰藉,應該自然點才是。
費誠的步子逐漸快起來,齊齊自顧自道:何必呢?把自己弄得這麼累,你看天還不涼,你連風衣都穿上了,這一套裝束——嘖嘖,再給你一副墨鏡,你可以去香港開宗立派了。我說費誠,你為什麼總讓我覺得有點神秘?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不會憑白無故有這種感覺吧,你說啊。好了,步子彆那麼穩重,你又不是來移山的。
她從路邊扯了捆柳條,竟然真當是出遊了。
費誠突然停下來不走,齊齊冷不禁嚇一跳,問怎麼了。
“你說人們祭奠亡者隻是尋求一種心理慰藉?”
齊齊回過神來:啊?是啊——難道不是?
“哪種心理慰藉?”
“這——你想,原本是親朋好友的在一起,突然一個人走了,陰陽兩隔。在世的人以為死者不幸,而自己活著是幸運——是幸運還是不幸咱先不討論它——這樣對於原本一樣的人當然很尷尬了,因為沒能有福同享嘛。所以為了避免尷尬,為死者上祭祈福成了他們安慰自己的一種手段,你沒聽悼詞上總這麼寫:‘誰誰或者誰誰誰啊,我們如今生死相隔,不能在一起了,我在這邊挺好的,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這樣我才能安心啊——就這樣吧,明年來看你。’你說,一年來看一次,是不是好像得了什麼病,一年來取一次藥啊,好報一年平安,心裡踏實。”齊齊這番話真和山裡的微風一樣不知從哪裡來的,她說話後來不及自己品味,才想起費誠今天可不是來旅遊的。
齊齊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有些惶恐。
費誠許久不動聲色地皺著眉,最後道:“胡扯!”便轉身進了陵園。
齊齊扮個鬼臉,緊跟著七拐八繞。
陵園依山而建,風景尚好,整齊的墓碑呈階梯狀向上延伸,走在過道裡,見偶爾有人侍奉死者。這裡的氣氛活像不見光的機要文件室,有的恐怕一年未必揚塵一次,齊齊想,這樣也對,不然成了閱覽室了。
又走了好一段路,在一個台階口費誠突然停下,轉身對齊齊道:你就在這裡等,不許過來。
“那我要是不願意呢?”
“我叫保安。”
“你——”
費誠不給她強辯的機會,自顧自走了。
齊齊暗罵自己一廂情願,可又不敢太過分了。她見費誠走至最裡邊的一個墓碑前,居然徑直跪下去,之後從袋子裡取出東西,熟練地擺放。齊齊想這死者應該是費誠的長輩了,她不甘心地亂猜,又悄悄走近幾步滿心希望聽到費誠的禱告語。可費誠忙完一切後就隻跪著發呆,嘴都不動一下。齊齊氣得想大叫“你對著死人許什麼願!”她自認為今天白忙活了一場,什麼秘密都沒打聽到,便懷憤向下走,心裡把費誠罵了個痛快。
已經是正午十二點多,齊齊頂著日頭滿腹牢騷,以為費誠不近人情,還有些自閉。她走至陵園門口時卻意外發現有個辦事處。辦事處有個值班人員正吃飯,仿佛沒料到有人會來這裡谘詢。齊齊問他認識剛剛進去那小夥子嗎。
“每天來我這裡人多,不大記得住人。”好像他的單位是菜市場。
“那他祭拜的是什麼人知道嗎?”
“嗯——幾號墓位?”
齊齊用手遙指著說:那個,第三排,左數第一個。
小職員忽然想起這屬於客戶隱私,但禁不住齊齊軟磨硬泡,隻得拿出個冊子,翻了一會兒說:七十七號墓,死者叫費士原。
“什麼?誰!”齊齊嚇一大跳。
職員繼續道:訂期二十年,是他兒子三年前來訂的。
費誠在碑前偷偷注意著齊齊,直到見她走了才鬆口氣。他往杯裡倒些酒,然後灑在碑前,水果都要掰開露出果肉,這是家鄉的規矩。碑上的照片有些灰蒙蒙的,照片中的人眼神低垂似乎終於被這周邊的寂靜打磨掉生氣。費誠靜靜地跪著,他還在想剛才齊齊無心說出的話,他問自己每年來一次是不是為了尋求慰藉,如果不是,又為了什麼。他清楚自己一定不會被什麼人世俗禮所羈絆,因為清明節他並不會來。費誠自以為個人獨立,他曾想社會中每個人獲得最大幸福的途徑就是不要有太熟太親近的人,這樣少很多束縛——如親情,友情。他舉過的典型例證是大自然中群居動物如獅子、狼的壽命較老虎為低,即便是在樹林裡,能長到參天的一定沒有藤藤蔓蔓,反例是社會主義人口大國的居民們普遍壓抑。他想人類的親情友情所帶來的溫暖從一個人出生時就摻雜著社會的教化,到底這種體驗是否真實實在難以定論,有定論的是它同時帶來太多條條框框,人一生的煩惱大體如此。這也許是自然發展最初選擇的一條路,個人獨立不可能,無親無故又被塗抹得太淒慘,所以隻好認命。
費誠每年來這裡跪一個小時,期間他強迫自己想些適應氣氛的東西,可腦子一轉就往牛角裡鑽,往往最後想的是時間過得真快。他像剛睡醒一樣眯眯眼,又無聊得重擺放一些物品,可是恍惚間覺得不對,仔細查看了一下碑前,自思道:昨天沒人來的嗎?
這時聽到相鄰墓位有個少婦詢問:今年你媽媽沒來嗎?
費誠見她祭拜的是個孩童,大概是她子女。他聽的茫然,問道:阿姨您認識我?
“對啊,你不記得我了?前兩年我們都見過,每次你和你媽媽一起來,我們說過話的——因為你爸爸和我兒子是同一天過世的。”
那少婦說得淒慘,快要落下淚來。費誠心裡一沉,感到全身通電似地麻木。
“阿姨——今天幾號?”
“你傷心過度了吧,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還來?諾,看你爸爸碑上的祭日。”
費誠雙眼緊閉,掙紮著扭曲了臉,突然拔腿向山下跑,身後傳來那少婦的呼喚。
齊齊也跑來,與費誠撞個正著,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跑得滿頭大汗,驚疑道:發生什麼事?
又抱歉道: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那是你爸爸,剛才說了許多風涼話,你彆見怪。你祭拜完了?我們下山嗎?
費誠彎下腰,低聲喘著氣,反問道:今天幾號?
“你不是問過嗎?今天九月二十六,咦?等等,我看一下,喲,是二十五!”齊齊尷尬地張大嘴,心想這下闖大禍了,讓他搞錯日子,白費多少感情。“真對不起,讓你白跑了,要不明天我再陪你來,還好——起碼沒誤。”
費誠麵無表情,又向下跑。
齊齊以為他生氣,邊緊跟著邊道歉,不想費誠發了瘋似地,一路往山下衝。齊齊跑到辦事處那裡已經累倒,她又氣又急,累得說不出話。那職員跑出來殷勤道:怎麼回事兒?
齊齊羞愧道:真完蛋,我讓他把日子搞錯了,二十六號,應該是明天。
“不會吧,登記冊上死者的祭日是二十五,就今天啊。”
齊齊一愣:你沒搞錯?那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團糟?意思是我誤打誤撞反而說對了?那他為什麼生氣?
齊齊賭氣地也玩命跑,想找費誠問個明白。她在半山腰終於趕上,見費誠失神地一步步走著。齊齊走近了正要問,突然看見山腰轉彎處原來有兩個人正迎麵而上,一男一女,女的約五十餘歲,男的是個青年,二十出頭的樣子,看樣子是母女。費誠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緊走幾步想要上前攙扶,卻被粗魯地避開。齊齊隱隱看到費誠眼裡淚光盈盈,臉上似倔強似氣沮,他默默走至路邊讓開道路,那兩人從始至終未瞧過他一眼。
費誠忽然低低叫一聲:媽——哥······
齊齊豁然驚醒,果然見這兩人正是早上全家福裡費誠地母親和哥哥,那男青年的相貌與費誠七分相似,隻是眉宇間多了粗獷和穩重。
兩人走過時,費誠又欲伸手,卻聽男青年低沉地罵一句:滾!而那中年女人似乎從未在意身邊的人,隻是眼望著山頂,一步步走去。
費誠呆立在原地,太陽曬得他眼前昏暗,心裡冷熱不知,像渾身燒得通紅後又突然墜進水裡,抽離出虛乏的冷汗。一瞬間他隻覺得心灰意冷,難以改變的終究未改變,隻是風化出多少傷痛。冷汗後是悶熱,費誠把風衣解下搭在臂彎,又朝山下走去。
齊齊難以相信地張大嘴,腦子裡一連問為什麼,這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她見費誠落魄的背影,深怕他就這樣掉進山澗,那今天這一趟豈不是來歸位?她快步跟上去,顧不得忌諱,忙問:剛才那是你媽和你哥?
費誠不答。
“他們怎麼不理你?你們為什麼不一起來?”
“還有,你爸爸怎麼會——你不是和王福居說他病了?”
“你爸的祭日到底是不是今天?”
費誠頭昏腦脹,就勢發起火來:是又怎麼樣!
“那就怪了,既然是二十五,為什麼你偏偏問我二十六,還好今天我記錯日子,誤打誤撞——祭日是今天,你為什麼要明天來?”
費誠不可理喻,尖刻地大吼:我願意!我願意遲一天來祭拜我爸關你什麼事!今天的事全怪你,誰要你多管閒事!
齊齊感到冤枉死了,到現在她也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費誠轉身走了,她朝費誠大聲抱怨:就算怪我也跟我說清楚啊,就因為我記錯時間嗎?喂,你站住,為什麼要遲一天來祭拜,總有個理由吧!
到山腳下時,齊齊見來時的出租車還在,顯然費誠沒搭。她問的哥有沒有見費誠。的哥答道:剛才走了,我問他,他說讓我載你。
齊齊滿心氣惱,讓的哥沿途開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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