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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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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袁如凡帶著微醺的狀態上班,打算遲到也不要緊,經理嘛,開心就好。

九時十五分,已遲到了半小時,難怪升降機一點也不擠,整座大廈像空無一人般。

打開和泰的大門,咦,怎麼上了鎖?而且接待處一個人都沒有這麼奇怪?

袁如凡用鑰匙打開門,走進辦公室。

怎麼連辦公室也是空無一人?

與其說空無一人,倒不如說空無一物。除了牆上的海報、裝飾等,大部份文件、文具均不見了,電腦的硬碟亦被取走。

發生什麼事了?是竊案嗎?

正在想著該不該報警之際,突然傳真機傳來馬達發動的聲音。

傳真機傳來一張張英文告示,而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那些告示一張張掉到地上。袁如凡撿起那些告示,發現是美國總公司傳來的通知。

“和泰唱片決定即時終止州依分公司的一切業務……詳情如下……”

袁如凡的臉比上星期收到升職通知時更要紅,怎麼會這樣?

其他同事一早已知道了嗎?

突如其來的擢升,是為了讓我忙得留意不到公司出現異樣嗎?

所有人都在騙我?

上星期的快樂時光到哪了?

袁如凡彷彿看到那些故作友善的同事正在訕笑的嘴臉,像升職前般,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卻完全無視自己的存在。那些笑聲聽起來特彆礙耳,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收到消息?為什麼連我的工作也要奪走?

袁如凡看著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霎時隻有愣著的份兒。站著站著,怒火與憂慮突然湧上喉嚨,她很想吐,很想為這些討厭的情緒找出口。

就在此時,辦公室的門打門。“對不起,我照你們上星期的吩咐,今天一早便到天水圍勘察音樂錄影帶的場景,因為路上堵車所以……咦……經理,請問其他同事去了哪?”

“我怎麼知道?我花了十年心血在和泰,一直被漠視被中傷也都算了,至少在工作上我從未敢怠慢,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有說有笑就討厭!怎麼了,那些平常與你遊戲人間的人渣呢?幾十人聯手排斥一個小女人,你們實在太不要臉了!現在你們好了,得逞了,走吧,去找你的人渣同類,滾!”

袁如凡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竟雙眼通紅地對著個小男生火大動肝火,還說了這麼多不應該說的話……

“你走吧,再不走是要我再罵你祖宗十八代嗎?”

那個男生像是嚇傻了,不隻是被自己的氣焰嚇倒,他的神情更像是在想自己剛說的話所代表的意思。他低頭盯著袁如凡附近的地板,有條不紊地解釋:

“袁經理,我是總務部的祺豐瑞,剛加入和泰兩個月。請問……和泰結業了嗎?”

“什麼加入和泰?州依再沒有和泰唱片了!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你的好同事大概都去了彆家唱片公司!”

罵著罵著,袁如凡想到,這男生大概和自己一樣都是一直被蒙在鼓裡。想到這點,她的怒火稍稍下降了一點。

“無論如何,我和你都不再是這裡的員工了,另謀高就吧。”

祺豐瑞稚氣又強裝鎮定的臉放鬆了一點。他正打算離開公司,突然回頭看著袁如凡。“經理,不要擔心,你這麼能乾,去到哪裡,那裡就是和泰,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公司,加油!那麼,我走了,再見。”

這個男生的話令袁如凡的腦海突然冒出了一絲想法。

“慢著,祺豐瑞,你可以留下來一會嗎?”

祺豐瑞帶著困惑的眼神看著袁如凡,袁如凡二話不說,把他拉到椅子上。“你坐在這,我想到些東西,可以麻煩你去看看你位子的東西還在嗎?”

袁如凡轉身奔向自己的位子上,將桌子下的抽屜推至辦公室中央。她聽到抽屜內的東西滑動和文件夾碰撞的聲音,鬆了一口氣。真好,東西應該都還在。

她打開抽屜,果然,有不少會計部的文件夾沒有被拿走。

祺豐瑞亦將自己的抽屜推到袁如凡旁,“怎麼樣,還有沒有東西在?”

祺豐瑞神色尷尬,“不好意思,因為我上班沒多久。所以沒有太多東西留在公司,就隻有水杯、外套和一些小吃……”

袁如凡翻了翻白眼,“我是說,你手上有沒有關於和泰的文件或物資?”

祺豐瑞如夢初醒,“喔我有些最近和公司有交易的客人的名片,還有些會議紀錄!對了,那套打算讓新女子組合穿的打歌服在我家中,雖然現在應該沒有用了,可是它們真的很漂亮,是我千辛萬苦拜托名牌廠商讚助的……”

袁如凡一邊聽祺豐瑞說,一邊翻閱會計部的文件。

“這樣吧,我有幾通重要的電話要打,可以麻煩你回家把那些打歌服拿回來,我在這等你,回來我們再談,好嗎?”

祺豐瑞聽得一頭霧水,公司不是結束了嗎?這個袁娘還在弄些什麼?隻是他也不好意思拒絕。“好吧,我現在就回去拿。”

“速去速回。”

到祺豐瑞回來時,辦公室已稍作整理,袁如凡正坐在會議桌旁等著他。

“讓我看看那些衣服。”

袁如凡拿起那些短褲、迷你裙端詳著,邊自言自語道,“尺寸也未免太小了!算了,過幾天打電話回家問問看,應該沒問題……”

“呃……袁經理……”祺豐瑞仍不知就裡。

“對了,祺豐瑞,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袁如凡的語氣認真起來。“我們都是被蒙在鼓裡的人,但好聽點說,正因為他們刻意排擠我們,我們才可以在陰暗處中看到彆人不屑看的那些地方,對不?”

祺豐瑞雖然不知就裡,但為免惹怒袁娘,他還是點了一下頭。

“我翻查過最近數個月的文件,發現公司剛付了有關訓練那隊女子組合一年的所有費用,排舞室、錄音室、唱片發行等等。我剛剛用你給我的名片打了電話到那些公司詢問,原來他們對和泰州依分公司結業一事毫不知情,那些費用亦不能退回。而且,連這個辦公室的租金及其他雜費也剛剛在上月底付了。”

“那些做事馬虎、隻愛卸責的牛鬼蛇神,工作程序混亂得不像話,公司說結束就結束,什麼都沒有處理妥當,留下了個爛攤子!”

袁如凡逐漸靠近祺豐瑞,“但這個攤子,其實尚未爛透!”

“祺豐瑞,你有讀過經濟或會計嗎?”祺豐瑞搖頭。

“怎麼可能,現在的畢業生……總而言之,我剛剛說的,都是資本,我們現在的情況,就等於不用花一分一毫便得到龐大的資本,你明白嗎?”

“袁經理,那些是資本我明白,可是,你到底想乾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可以繼續營運和泰。”

祺豐瑞控製不住自己的麵部神經,口腔可以塞下整個拳頭。

“不用驚訝,至少在這半年至一年,我們的支出僅僅是電費和水費那些經常性開支,我可以先墊支,隻要我們找到收入來源,很快便可以賺回來!”

祺豐瑞覺得自己像在聽天方夜譚,這怎麼可能!

袁如凡像看穿了祺豐瑞的心思,“我們要做的事,是找到並捧紅一位或一隊明日之星,待他們有名氣了, 他們的收入便可以支持公司營運,我們也可以繼續留在和泰。”

“怎麼還會有人願意加入一所已結業的唱片公司?”祺豐瑞沒辦法接受所聽到的一切。

“傻瓜,現在除了你我便沒有人知道!而且,那些舊員工在短期內亦不會說出去吧,他們即使各懷鬼胎,但轉公司可是可大可小的事,他們也需要時間整頓,過了些日子後他們也不會平白無故對媒體公開和泰結業一事。”

“所以我們要儘快令公司重上軌道,令其他懷疑的人以為公司隻是陷入困境,然後當有人問到時,我們對外宣稱公司已度過難關,令他們隻能懷疑,不能證實。放心,你的好同事辦事效率奇高,公司沒有申請清盤,什麼都沒有,基本上現在的情況等同所有人都離開了,公司隻剩下我倆,其他一切均沒有變。”

“可是記者隻要聯絡總公司那邊便會穿幫!”

“你放心!正因為美國的總公司架構重組,而且製定了新的政策,其他國家地區的記者如需聯絡聯公司,必須透過該地區的分公司安排。所以,那時候我們隻要隨便找個外國人與記者胡亂說幾句就可以了!”

“這也太危險了吧!”

“有危才有機,我們要救回和泰……不,是救回自己,找回自己!”

祺豐瑞隱約覺得袁娘剛才的話有點不妥之處,突然明白了。“不好意思……為什麼你說我們 ?”

“祺豐瑞,這個計劃不能少了你!你不是不乾吧?”袁如凡的眼神嚴厲起來。

祺豐瑞想,反正現在失業了,先暫時做看看吧,若有不對勁的地方便立即離開,應該不會有什麼損失,而且更可以不用和家人說自己剛找到工作不久便失業,好像還不賴。

“呃……好吧。”

袁如凡露出勝利的笑容,“太好了我們第一步是要找到合適的人回來栽培並儘快推出新人。我們今天先收拾好這裡,想個周全的計劃,然後你再找人回來試鏡及試音,我則在這裡收拾殘局,儘快讓一切看上去像以前一樣。”

祺豐瑞再次陷入慌張狀態,“什麼?我找?怎樣找?找什麼人?”

袁如凡用一副理所當然的口肳說,“當然是你,難不成要我去找?最多我擢升你作宣傳部經理,而我則是營運總監我們沒有錢找模特兒公司介紹,所以當然是上街去找!記著,我們要找男生,多找幾位也沒關係,反正那些付了的錢也是為了訓練一隊組合。”

“為什麼不找女生?”祺豐瑞覺得女生好像較易說服。

“和泰結業前打算力捧的那隊女子組合,原來上星期已解了約,聽說投奔浪峰唱片去了。以她們的資質,今年出道是一定的,而且定必會紅,我們不能與他們硬碰。”

“哦……”祺豐瑞呆若木雞,不知自己該做什麼。

袁如凡拍了拍祺豐瑞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

“祺豐瑞,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望望手表,已是六時十五分,大部分職員都是在這時間下班。

由等候升降機至從大堂步向大廈出口,原本隻需五分鐘的路程因一片黑白灰藍的人海而變得十分漫長。走樓梯比乘扶手電梯來得更快,而且不用直盯著前方那個男或女職員那滲著絲絲汗水的襯衫。

終於走到大街上,吳宏義每天都會在這位置回頭看他剛離開的辦公大樓。整樁大樓隻屬一家跨國公司所有,這建成不久的大樓設計帶未來感,與公司事事以盈利為先的風格毫不搭調。

但也正正因為這種“積極、進取”的公司文化,這所公司才能於數十年間急速增長,成為現時行業內的新勢力,亦是一眾大學畢業生渴望加入的企業。

每次當宏義回頭看著這幢像用了一半的口紅的建築物時,都會回想到半年前當他還是大學生時,第一次來到這麵試。當時的他已對這公司沒什麼好感,認為它的作風大概與它的辦公大樓一樣,自以為鶴立雞群,但其實隻是標奇立異。

到了等候室,他腦海反複背誦著讚美這家公司的台詞、今天最新的財經消息及三分鐘的自我介紹。畢竟找工作找了四個多月也沒有錄取通知,但身邊的大學同學一個個都有多於一間公司錄取,這情況不禁令宏義焦急起來。當初進大學時,以為定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公司,做自己想做的事。殊不知三年過後,得到的除了一個比那以半裸壯男作招徠的品牌的衣服更隨處可見的工商管理學位外,他連自己想進入什麼行業也不清楚,甭說什麼夢想與誌向。

他彷彿看見自己身上的稜角在大學三年期間統統被磨平。現在的吳宏義衣著外表和其他大學生無異,穿什麼品牌的衣服、看什麼電視節目、喜歡什麼樣的女生、愛聽那類音樂、聊些什麼話題──均是一般大學生的品味。大家都為未來徬徨,不是擔心一輩子行屍走肉,隻是擔心成為朋友間唯一一個沒有錄取通知的人。

見一步算一步──中學和大學選科的心態。他原以為大學畢業後便會對自己的未來有更清晰的規劃,但原來隻是由一個階段拖至另一階段,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想法,成為千人一麵中的一小點。進“受歡迎”的學科、與其他人一起漫無目的地找工作,以找到一份高薪厚職為榮、然後討論結婚、置業、投資等等。等等,宏義心中多次暗自叫自己等等,隻因心中像有未解的結,但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落後於人,凡是不能想太多。

沒餘暇想太多──這是宏義一直對自己說的話。即使那天與其他穿著筆挺西裝的男男女女在等候時感到十分困惑──這公司真的不適合自己,為何要如此拚命地地準備,裝出一副他們喜歡的樣子,演這出不倫不類的戲呢?

因為他需要工作,而如果能加入這公司,他接下來不用再為找工作煩惱、不用每天刷新電郵信箱、不用每天等候不同公司的來電。

因為這是在這社會的生存法則,是固定、不變的條件。

因此,宏義還是裝起標準笑臉,即使感到萬分彆扭,仍擺出一副熱情自信的樣子與彆人聊天,與麵試官侃侃而談。

顯然那天的戲演得十分成功,也許成功得連自己也騙過了,所以當收到錄取通知時,他不止如釋重負,更高興得即時通知身邊的好友,像這世上沒有比加入這公司更值得高興的事般。

從那天到現在變成倒影中那個一本正經,但累得雙眼快要眯成一道線的吳宏義,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年。

朋友的聚會越來越少,亦再沒多少人會為他的公司、他的工作讚歎。“加入這家公司”再不能帶給他一絲安全感、滿足感、成就感、認同感。原來投身社會後,沒有人會讚賞你的好,隻會有人一直尋找你的壞;沒有逃避的空間,更沒有下課的一刻。

在走向車站的路上,宏義遇到了一個同期入職、但從未有機會聊天的同事。平常在這些尷尬的場麵,他也會拚命裝作輕鬆自在,找話題熬過這段路。但他今天他實在不想再戴上麵具,他隻想隨心所欲,唯一的希望就是可以沉默不語。

“你是朱利安?我們是同期入職的,你認得我嗎?”

既然對方主動開了口,宏義隻好與她寒暄數句。和自己一樣,她也是大學畢業後便加入這公司,不同的是她臉上沒有帶著疲憊,而且即使宏義的回應隻是短短三數句,她仍樂於繼續和他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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