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屑一顧

他乘扶手電梯從地下慢慢到達最高層，再刻意緩緩地逛了一圈，裝出一副對那些早已關門的店鋪的櫥窗十分感興趣的樣子，最後才回到扶手電梯旁，以最慢的速度逐層下降。

他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無意識過，即使他再如何不經意，心中的某個角落還是很希望有誰會注意到鬼鬼祟祟的自己。但從來留意甚至不屑自己的人均隻有自己，他甚至認為即使現在自己獨個走在街上，連童黨也會對他不屑一顧，連欺負他的興趣也沒有。

一直以來，他心中暗自希望自己的人生會有些突如其來的衝擊，也許是餐廳內坐在鄰桌的人突然和自己搭訕然後成為了好朋友，或者在路上突然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他呆了一會才發現那是自己小時候的玩伴等等。

他一直在期待奇妙的邂逅。

可笑的是曾在路上截停他的隻有警察。

聽著音樂，抓著扶手下降的何鴻朗和站在前麵的男生有一瞬間對上了眼神。他麵向何鴻朗，雙手環抱站在何鴻朗和他之間的女生，當他發現何鴻朗無意中望著自己時，不知是否刻意，他把嘴唇貼近女生耳邊說著稍稍話。

也許有不少人會覺得這樣的光景很礙眼，但這個畫麵每天均在州依不同角落上演著，男生和女生不停對世人炫耀自己的甜蜜。外國人縱然在表達情感較中國人直接，但鮮有情侶會在公眾場合長時間黏在一起。這種惱人的黏何鴻朗自醒看慣，但當與那個陌生男生對上眼神時，他心中卻有點希望能被注視多一會。可是自己的眼球卻反射性的移開，他知道這不是盯著彆人看的時候。

旁邊的連鎖服裝店掛起了一幅巨型海報，男女模特兒穿著背心及牛仔褲，直勾勾地看著何鴻朗。何鴻朗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與他們對上眼神。

每天會有多少人望著他們？

何鴻朗忽然覺得能出現在這些海報上是件很令人羨慕的事──每天有無數人看著自己，但自己卻永遠不用真正和他們對上眼神。海報以外的惶恐、怯懦路人永遠不會知道。

他伸手進口袋，感覺到祺豐瑞名片的存在、感覺到新希望的存在。

可是他錯了。

胡裡胡塗地加入了和泰，胡裡胡塗地和另外三個不認識的男生組成組合，甚至被逼當上了隊長。但隻有到了站在台上麵對歌迷的這天，他才有自己是AMAZE一員的感覺，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是他們的夥伴之一。

這個新希望沒有給予何鴻朗掩蓋自己惶恐的空間，相反，這數個月來他被逼一再麵對及衝破自己的懦弱。當初吳宏義發現會唱歌的自己竟然沒有糾正其他人的歌唱練習時的眼神他至今仍無法忘記。正正是因為他們，何鴻朗才不能再自己躲在一角。在與AMAZE合宿的日子以來，他三番四次地從暗處被拉出來，麵對、分享真實的自己，那個自己也從來沒認真接觸過的何鴻朗。

《守護者》的邀約再次證明了何鴻朗是錯的。他以為隻要在鏡頭下演出自己腦海中想像的主人翁便可以，但導演一而再再而三的訓斥令何鴻朗明白，這份工作才是最需要麵對真正的自己的工作。以前在雜誌上看到的那些極具穿透力的眼神，他原以為誰也能做到，但當自己要對著沒有感情的鏡頭以男主角的身分表達自己時，他才發現要讓人注目自己，要下比克服自己的恐懼多數十倍的苦功，才能將故事主角的感情傳遞至鏡頭內。

一直以為可以躲在螢光幕及海報中，原來隻是何鴻朗一廂情願。

要代入角色、要好好掌握情感的表達，最先要了解自己，以自己作實驗品──這是導演第一天拍攝後給何鴻朗的課題。他一輩子也會記得那個反複思量的晚上。演戲可以讓他變成另一個人，但在這之前他必須先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一點一點地，他把自己從幽暗的角落中逼退。

故事主角的對朋友的愛及對凶手的恨同樣地深，直到快拍竣時，何鴻朗感受到演戲以至娛樂圈的魅力──越進入不同角色，他越了解自己，亦同時發現自己有多渺小和無知。

他再沒有躲避的空間，也不想再逃避了。

何鴻朗微微一笑，對歌迷揮手。

“現在駱承安進場了，在組合中因較女性化而時常被其他成員吐糟的他，現在除了主持AMAZE升GRADE 外，亦以個人身份主持節目大丈夫教室 。於昨天播出的一集中他學習男士的談吐，一改他平時的說話的語氣，隻是不知道他能否學以致用？”

何鴻朗不知道，駱承安也曾停在那張巨型海報前盯著它看。

收到祺豐瑞名片的那天，原本正在星心門外等待朋友的駱承安，最終被他們放了鴿子。人好像年紀越大便越不守承諾。諷刺的是正因為大家都這樣，逐漸地沒有人將約定放在眼內。

這也不是駱承安第一次被放鴿子了。他不生氣，畢竟自己也曾做過同樣的事。隻是為了不浪費一早買下來的電影戲票，唯有自己去看。他獨自走向商場中的電影院，途中被那幅海報吸引，站在外麵看了一會後，走進時裝店。

那一刻他不禁感歎廣告的威力，即使海報中的模特兒隻穿著普通的背心及牛仔褲，但它還是能給予途人憧憬──成為相中人的憧憬。他們於是便會不自覺地走進店鋪，甚至大掏腰包，即使心知道海報中的模特兒終歸隻是模特兒。

時裝店中播放著節奏強勁的舞曲，活像舞池般的氛圍籠罩著客人，像是在施加魔咒似的。店內同樣掛著十數幅巨型海報，相中的模特兒直勾勾地盯著每位客人。

駱承安知道現在播放的是最近很火紅的韓國偶像的歌曲，雖然沒有買他的唱片，但這首歌近日熱播得街知巷聞，甚至連不諳韓語不看韓劇的媽媽也知道他。這幾年，大家不是哈日便是哈韓，這個城市早已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那個歌手就是海報中人， 駱承安看了數分鐘才認出他來。

海報中的他弄了個誇張的發型及非常濃的眼妝， 眼線既黑而長，和他身上簡單的造型有著強烈對比，卻完全沒有違和感。駱承安與他對上眼睛，腦海中幻想著他來到真實的世界。當這麼一個人平凡地在路上行走時，我還會覺得他帥嗎？如果有著這個造型的是彆人，大概隻會令人惻目。

為什麼隻是隔著一張紙，再誇張的事也變得令人神往？

駱承安一直用心做個正常人──正常的身型、正常的打扮、正常的談吐、正常的興趣。進行矯視也是因為身邊的朋友也做了，大概是現在沒那麼流行戴眼鏡的緣故。事實上他很怕自己一人，不管是實質上還是感情上，他很害怕彆人會以為自己沒有朋友，以為自己是個怪人。因此，他從小與身邊的人求同但並不執著於存異。必要時也好非必要時也好，他不介意暗自放下身段及己見附和彆人，他知道這是讓彆人對自己感到更親近的法則。

他知道，要在複雜的人事中遊刃有餘，必須要懂得察言觀色。

他一直沒有遊出界外，維持著平穩的人隙關係、平穩的生活，每天說說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提出些大部分人也不會反對的提議。他討厭鶴立雞群，因為那隻鶴隻差一步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他一直沒有忘記祺豐瑞的邀請，縱然他刻意擺出高姿態，但其實沒有誰會在意，那隻是為了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孩子氣之舉，這些他都知道。

其實駱承安很想立即答應祺豐瑞，哪怕隻是個試音的機會，之後便會了無音訊也好，他也想試試。他很想掙開一切束縛，隨意地發瘋大笑大叫。他不想再走在中間了，但他知道答應的代價。

再者，他也道聽途說不少娛樂圈的黑暗麵。其他國家的偶像也許比州依的更年輕更帥氣，但他們成名的代價往往是州依人無法想像的。娛樂公司規模越大，便會投放越多資源訓練新人，但不是像州依般專注在少數人身上，而是分散投資，看看誰能跑出，到時候從他或她身上所賺的傭金足以抵消訓練大量新人的開支。至於其他沒有成功的，待多過數年新人輩出之時便淪為公司棄率，花上好幾年青春的他們除了唱歌跳舞便沒有其他專業技術，且學業往往較同齡的落後。正因為他們年紀輕輕已踏足花花世界，陷了進去後很難全身而退，很多最後均誤入歧途，要不吸毒，要不出賣肉體。

這也是他沒有立刻答應的原因。不論成敗，一旦走進和泰，便注定他不能再遊走在中間。身邊的人知道了後會如何看他他清楚不過，即使成功了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讚歎的聲音背後藏著的隻是更多的懷疑及嘲笑。

越了界，便不能回頭。

海報中的他依舊盯著駱承安。

駱承安直視著他，決意跨越這道界線。

數個月後，在《AMAZE升GRADE》中他成為了玩得最瘋最投入的一個，內在帶點女孩子的性格亦表露無遺。果然，不單是在鏡頭前被其他三個成員刻意吐糟，在私下的場麵他也聽到不少批評自己的聲音。這數個月，他時常看見走到了另一端的自己在召喚過去的駱承安。在不同的節目及場合，被熟悉自己及不熟悉自己的人不停嘲弄，他卻隻能以更令人惻目的行徑回應──這是他的形象，也是他越界的後果。

即使他知道袁如凡、祺豐瑞和AMAZE是怎樣看待自己，但那些笑聲和歡呼聲，總會被那些不屑的目光一點一滴地蠶食……

直到電視台的製作人特地打電話給駱承安，商討為他個人開辦新節目，他才能確認自己當初走進海報的世界的決定是對的。《大丈夫教室》讓他儘情地發瘋，表現亦表演自己，當中固然有被刻意攻擊及吐糟的情節，但他每次錄影結束及在家看播出時均是笑著的。這個從自身真實性格擴大成電視節目中的角色定位為他在這個圈子開拓了新方向，證明了即使身為偶像歌手還是可以在綜藝節目上玩得不顧形象。

一切就像走進了萬花筒似的，從外麵看進來，不論轉多少遍看到的都是繽紛炫目的光景。他過去曾以為站在外麵和其他人一起指指點點才是應做的事，直到這數個月經了起起伏伏，他卻發現走進了萬花筒內，世界才是真正的廣闊和自由。

駱承安露出燦爛的笑容回應會場內歌迷的歡呼。“接下來我們見到的是吳宏義！AMAZE中走認真及成熟路線的他在現正播放的電視劇中飾演患有輕度自閉的天才警長，參演者包括女子組合KINGO的索菲婭，收視相當不俗！”

唱片店貨架的當眼位置上放著KINGO的最新專輯，吳宏義瞧到原本站到一角的袁如凡走向貨架前，拿起她們的專輯端詳。

要是那天袁如凡沒來公司找自己的話，也許他會在拍攝MV之前退出AMAZE，那麼現在的他應該像過去一樣，日複日的在公司上班，十一點半開始想午飯該吃什麼、四時多想著下班要買點吃的獎勵自己，回家後累得癱在坐在床上看影片，然後等待周末到來。

雖然她當天在快餐店不停將自己曾在會計部工作的事掛在嘴邊，但對實際經曆卻隻字不提。吳宏義隻從她帶點不憤的眼神中猜到那大概不是很好的回憶。他並不能體會袁如凡在職場上被忽視的苦惱，總覺得這些事不是當事人無病呻、吟便是他自己不夠努力及合群之故。人長大了，總不能事事怪責彆人。

但他看到現在身為和泰營運總監的袁如凡，雖然行事作風詭秘，但好像凡事均心裡有數，是離開會計部後的改變嗎？這點吳宏義雖然不理解，但卻十分佩服。他欣賞有魄力而不是傻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