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雪紛兮故人渺
雪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紛紛揚揚,放佛無數隻破繭而出的銀碟,穿過銀灰色的雲層,鋪天蓋地而來,天地間舉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平日裡繁華的朱雀大街此時分外冷清,偶爾幾個行人匆匆路過,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足印,很快又被大雪淹沒。暮色剛降臨,街道兩旁的商家就已經關門打烊,唯有大街中央的醉凰樓裡還發出微暗的燭火。
琉影獨自站在醉凰樓雅閣的窗邊,望著屋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出神。寒風夾著雪花吹著她的臉上,嬌媚的麵容略顯蒼白,一雙明媚的眸裡掩映著風雪之色。
不遠的街角處,一株寒梅開得正旺,朱紅的花朵即使在暮色時分也奪人眼目。梅樹下,一位青袍白帽的書生搖著紙扇正低聲吟唱著什麼。
忽而,街角走出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妙齡女子,她緩緩走向書生,將傘舉過書生的頭頂替他遮擋漫天飛雪。書生回過頭來溫潤的笑了笑,轉身折下一支寒梅,湊到鼻尖嗅了嗅,笑著遞給那位為他撐傘的女子。
琉影眉梢微微一顫,燈火微弱,可琉影還是看到了那位女子羞紅的雙頰。
琉影嘴角露出一個淡若梅花的笑容。昔年在洛陽,阿遠也喜歡在雪夜賞梅,每當這時月蘿就會擔心他凍壞身子,總是撐著傘站在他身後聽他詠誦那些自己聽不懂的詩句。而阿遠也會折下開得最好的那朵的梅花,把它插在月蘿的發髻上。雪色中,兩人的身影緊緊疊在一起,似乎怎麼也分不開,那麼的寧靜,柔美。
離開洛陽太久了,很久沒看到這樣的情景了。琉影的瞳孔緊了緊,眼前升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夜越來越深,風雪越來越大,寒風夾雜著雪花卷進屋內,昏暗的燭火如同激流中的一葉扁舟,搖搖欲墜。忽而,眼角瞥到街角不遠處的一位男子也同自己一般,神情專注的看著梅樹下相擁的二人。男子似乎感受到了琉影的目光,抬起頭向琉影望去,四目相對的瞬間,琉影看到他眸中明媚的柔光。
琉影輕輕拂去髻角被寒風吹散的發絲,嘴角彎出一絲淡淡的弧度。
今夜之約,他來了。
梅舒走進雅閣時,琉影還站在窗戶旁看著屋外,額前的發梢上沾滿雪末。
“雪夜相約,折梅寄情,他們也算是風雅之人。”梅舒解下身上披著的貂皮大氅,輕輕拍去肩膀上散落的雪花,眉眼溫潤若同山水。
“縱然情深,也需天意成全。人間之事,總是示意多於歡欣,今日他們折梅寄情,或許明日就是天各一方,聚散無常,談何風雅?”
梅舒溫潤地笑了笑,“如此美景,何必出此悲音?”
琉影輕輕關上了窗戶,回頭看了一眼身著華服,容貌英俊的梅舒,指了指桌子。桌子上一個白瓷瓶裡插著一枝朱紅的寒梅,吐著淡雅的幽香。梅瓶旁的小火爐正“咕嚕咕嚕”燙著酒,“梅公子踏雪前來,不妨先飲一杯,如何?”
梅舒看到小火爐裡燙著的琥珀色的酒水,水汽氤氳,鼻尖縈繞著濃鬱卻又溫潤的酒香,眉頭極微極微地動了動。
春華釀?!又是春華釀,這五年來,她每次在與他相邀之時都會備上一壺春華釀。梅舒的眼角浮出一絲無奈之色,轉瞬而逝,繼而朗笑道:“古人有踏雪尋梅,今有對梅品酒,其風雅之韻也不輸於古人了,哈哈。”
琉影拿起酒壺斟了兩杯酒,酒水倒進青瓷杯中,一股淡淡的酒香在屋內嫋嫋散開,梅舒眼角的笑容一僵,忽而,又重新換上了笑容,“好香的酒!一直沒有問你,你這春華釀到底怎麼釀造的?”
“公子有所不知,”琉影嬌媚一笑,“這春華釀雖好,可釀造之法卻是極為繁雜。就說這釀酒用的水,先取大雪那日梅花上的雪水,將其蒸乾後再冷凝,用陶甕裝起來埋在梅樹下,等到來年取出,兌上山泉,釀造時還需要浸泡梅花花蕊十二個時辰。至於釀造技法更是難言其儘。”
琉影說著也端起了酒杯,酒水的熱氣騰騰升起,結成一滴滴水滴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公子可知,這春華釀出自何處?”
梅舒笑容一滯,端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琉影眸光一冷,自嘲道:“瞧我,真是糊塗了。梅公子怎麼可能不知道,是我多此一問了。”
梅舒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琉影,她麵似寒月,眸若秋水,如瀑青絲垂在腰間,一雙遠山黛溫柔婉約,嘴邊兩個淺淺的梨渦內蘊山水,右眼下方一顆淚痣更是楚楚動人。臉上粉黛不施,隻在眉間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風華絕代的寒梅。
她姿色絕代,可眸光卻冷如風雪,即使在笑的時候,梅舒也能感受到她眼眸深處森森寒意。梅舒放下酒杯,神色漸漸黯淡,連聲音裡也不知什麼時候帶上了一絲落寞,“你今夜將我約到這裡到所為何事?”
琉影抬眸,眼中的霧色彌漫,“日前與公子協商之事,不知公子可有眉目?”
“你不必著急,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替你想辦法!半個月後是老頭子五十大壽,山莊裡會請一批戲班和樂伎,到時我就帶你進入山莊。”
“做壽?梅蕭夏不是從來不做壽的嗎?這次怎麼?”
“大哥的主意。”梅舒冷道,“這次多虧有他,否則我們怎麼會有機會!”
“可是我聽說,梅蕭夏不好女色。他貴為一方諸侯,正妻過世多年他也沒有續弦,身邊隻有一個侍妾伺候,就算我進了落梅山莊又能如何?”
“他對其他女子是不好女色,但對你,另當彆論。”梅舒輕笑道。
“哦?這是為何?”琉影顰眉微蹙,看著梅舒似笑非笑的表情,問道。
梅舒抿了口春華釀,麵容掩映在酒水的氤氳中,沒有回到琉影的問題。
琉影冷笑,提壺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眼中風雪愈盛,“既然這樣,那就有勞梅公子了。”她頓了頓,垂下眼瞼,低聲道:“還有件事不知公子可曾聽聞?”
“何事?”梅舒用手指撥了撥酒杯,淡淡開口。
琉影抬頭,幽深的眼眸中忽而閃著惆悵與寂寥,“他來了……”
“誰來了?”梅舒不解道。
“王恒笙,”聲音裡忽而有種惆悵,“他要見我……”
梅舒倒酒的手頓了頓,詫異道:“他要見你?!他怎麼知道你還活著?!”
“他不知道我還活著,他要見的是琉影。”琉影無奈地笑了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來建康,而且會來醉凰樓指名道姓說要見琉影。”琉影頓了頓,喃喃道,“我與王恒笙自幼相識,我信他不會害我,但我不能見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還活著……”
梅舒皺了皺眉頭,眼中慢慢結了一層薄冰,“聽說王恒笙自幼就與林府小姐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當真?”
“嗬嗬,公子糊塗,林氏一族早已全族遭誅,還有什麼父母之言呐?!”
“……”梅舒聽琉影這麼說,心中某塊地方忽而一抽,他眉頭微皺,沉吟片刻,道:“江南連日多雪,恐有雪災之勢。我想他是為此事而來,而不是為了你。”梅舒說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琉影一眼,問道:“他真的不知道你還活著?”
“嗬嗬,”琉影譏誚道,“當年是你從亂刀下救了我,他怎麼會知道。當時府中死了那麼多人,或許他以為我也在其中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大可放心。我與王恒笙也算是舊相識,他此來建康定會拜訪落梅山莊,到時我再見機行事吧!”
“如此,我就多謝公子了!”琉影莞爾一笑,說著又倒了杯春華釀遞給梅舒。
梅舒接過酒,眸光變化不定,記憶橡根瘋狂生長的蔓藤在腦中迅速蔓延開來,鋒利的倒刺深深插入血肉。他緊緊握著酒杯,關節因握得太過用力而泛起灰白!
嗬,這春華釀還真是好酒呢!
再次抬眼看向琉影時,發現她燭火掩映下的麵容和那個人還真有幾分相像。
梅舒站起身,說道:“天色已晚,我得告辭了!”
“其實這春華釀雖然釀造繁雜,但對於喜酒之人來說隻要有心倒也不是難事,”琉影對著起身離去的梅舒輕輕開口,“所以隻要有心,沒有我們辦不成的事,何況……也不容許我們辦不成!你說是不是,落梅山莊二公子?”
“……”
忽而,一陣風把窗戶吹開,大風夾著雪花吹進屋內,原本微弱的燭火搖晃了幾下“撲哧”一聲熄滅了,屋內立刻一片昏暗。
琉影借著雪光走到窗前,屋外的雪越來越大,黑夜深處不時傳來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咯吱,咯吱……”
琉影向梅樹下望去,那對郎情妾意的男女早已離去,琉影忽然感到很失落,那種梅樹下相擁的畫麵真的很久沒看到了。雖然……雖然明知書生不是阿遠,女子也不是月蘿,可是,他們的背影很像很像那些故人。
洛陽一彆多年,他們的屍骨早已蕩然無存了吧……
“小羽,過來,這是我從爹爹酒窖裡偷來的春華釀,快一起嘗嘗!”
“哎呀,阿遠!你彆帶壞小羽,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走,小羽,月蘿姐姐帶你吃糖葫蘆去。”
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落下,屋外,寒風肆拂,那些故人……終究不複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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