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流風舞兮人不識

梅舒從緲音閣回到疏萼彆院的時候，福伯已經睡下了。他推開門走進了臥房，看到桌子上放著一碟桃酥，一碟芙蓉糕，是他愛吃的，小火爐裡還熱騰騰地燙著酒，梅舒知道這都是福伯給他準備的。

梅舒輕笑，拿起一塊桃酥咬了一小口，香甜可口。

“哥哥……桃書……燭兒……咬……”很多年前，有個粉嫩的小女孩躺在他懷裡撒嬌，她剛學會說話，桃書和桃酥都說不清，卻咬著手指，烏亮亮的眼睛直直盯著自己手中的桃酥。

“那燭兒說哥哥好不好？”

“哥哥……好……”

他笑著咬下小小的一塊塞進她的嘴裡，看著她咯咯地笑。

那個時候，娘拿著一本書坐在荷塘邊的石椅上，含笑看著他們兄妹二人。

如果回憶能停留在一刻該有多好……

忽而，懷裡粉嫩的小女孩變得麵如死灰，她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身體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嘴角微微翕動：“哥哥……冷……”

他緊緊抱起她小小的身子，感受她的溫度一點點流失，他帶著哭腔說：“燭兒不怕，哥哥在這，哥哥抱著燭兒就不冷了。”

“哥哥，燭兒好困，燭兒要睡覺了。”懷裡的氣息越來越弱，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巨大的絕望向黑夜般緊緊把他包圍，那般的無助，那般的撕心裂肺。

“燭兒不要睡，哥哥給你說故事好不好？燭兒聽話，等燭兒好了，哥哥做桃酥給燭兒吃。燭兒，哥哥求求你，我已經失去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一次，求求你……求求你……”

“啪！”手裡的桃酥被捏成了兩段掉在地上，梅舒抬起頭看向那幅畫，畫中的女子麵容皎潔，氣質脫俗。

“娘，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燭兒，對不起……”兩行淚緩緩流下。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大的雪了，似乎整個天地間除了雪，還是雪。再這樣下下去，這江南一帶的百姓恐怕真的要遭受雪災之苦了。琉影坐在聞梅亭內，望著亭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心中不免有些憂慮。梅舒一大早就去了城外醫館，帶去很多糧食、衣物和藥材。嗬，他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呢，琉影暗想。

忽而，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亭邊的水榭上，正折下一枝梅花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嘴角彎起一絲迷人的弧度。

“月蘿？！”琉影急忙站起身，向她招手呼喚。

月蘿聽到琉影的聲音，微笑著向她行了一禮，皎潔如月光般的臉上閃著清光。

“外麵雪大，姐姐不妨來亭子裡坐坐。”

月蘿搖了搖頭，轉身就要走開。

“姐姐可聽過箜篌麼？”琉影急忙喊住她，“小妹最近學會一首曲子，姐姐不妨來聽聽。”說完，她又對擁翠說道：“快去緲音閣把赤羽琴拿來。”擁翠答應了一聲，小跑著去拿琴。

月蘿回過頭，看著琉影充滿期待的眼神，沉思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琉影鬆了口氣，看到月蘿走進亭子，急忙替她倒杯熱茶，“姐姐快喝杯茶。”

月蘿忙欠身行了一禮，聲音淡漠道：“月蘿是下人，姑娘是侯爺貴賓，怎敢勞煩姑娘給我倒茶。”

琉影鼻子一酸，“姐姐從小就照顧我，我……”

“姑娘，”月蘿平靜地打斷她，“我與姑娘並不相識，那日已作解釋，想是姑娘思念親人，才將月蘿錯認。”

“是啊，我很想念他們。”琉影垂下眼瞼，喃喃道。

“不知姑娘的親人現在都在何處？”

“嗬，他們呀，他們死了，都死了……”

“……人活一世，終究要歸於死亡，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罷，誰都逃不掉。昨日種種都如隔世拋，生死之事半點都由不得人，姑娘要是思念親人，便該明白，隻有你好好活著，他們才能瞑目。”

“是啊，我會好好活著，不讓他們失望。”

正說著，擁翠跑著赤羽琴走進亭子，琉影忙接過來，輕輕拂去琴柱上落著的雪花。回頭看到月蘿的目光落在琴上，琉影輕聲開口：“這把琴叫著赤羽琴，是琉影的哥哥替琉影做的。”

月蘿嘴角微微揚起，“你的哥哥很疼你。”

“他是這世上最好的哥哥。”琉影抱著琴走到椅子上坐下，纖纖玉指撥弄著琴弦，頃刻間一道道美妙絕倫的音符從指間傾灑而出，如有一位白衣美人在風雪中翩翩起舞，長袖卷起滿是梅花清香的空氣。她的每個舞步，每個回眸都是那般的傾國傾城，風華絕代。她在空中跳躍著，宛如一隻銀蝶，輕盈，出塵，脫俗，似乎漫天飛雪都靜止住了，都被女子的舞步深深吸引。

婉轉的琴聲與風雪聲交雜在一起起，在落梅山莊的上空久久回蕩。

月蘿緊緊握住袖子裡的拳頭，看著琉影認真彈琴的樣子，心中一陣陣抽動。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這曲《流風回雪》姐姐可曾聽過？”琉影停了下來，緊緊地看著月蘿，一雙剪水秋瞳中閃著光芒。

然而，月蘿搖了揺頭，恬靜的臉上依然是淡淡的表情，“之前不曾聽過此曲，不過姑娘琴藝卓絕，月蘿很是佩服。”

琉影聞言，眸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她放下琴，走到亭邊看著亭外迎雪怒綻的寒梅，聲音飄渺，似乎是說給月蘿聽，也似乎說給自己聽的，“以前，家中的後院裡也有很多很多的梅樹，嗬，長得可好了。那個時候，每當梅花盛開的時候，阿遠就帶我們去院子裡玩。他吹著長笛，我彈箜篌，月蘿姐姐跳舞，一玩就是好幾個時辰。嗬，月蘿姐姐跳舞很美很美，阿遠說她有洛神之姿。阿遠吹笛子也很好聽，就像鳥鳴一樣。可他總說我彈得不好，我才不信呢，月蘿都說我彈得很好聽呢。嗬嗬，那是我迄今為止，最美好的時光了。”

月蘿靜靜聽著，一陣風夾雜著雪花吹進亭子，幾片雪花落在月蘿長長的睫毛上，月蘿的眼睛忽而有些濕潤，不知是雪花融化的雪水還是不經意間的流出淚水。

“喲，在這裡呢！”忽然，亭外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聲音，隻見妙楓帶著幾個人走了過來，“隔著老遠就聽到你的琴聲了。正想給你送到緲音閣呢，沒想到在這遇到了，那正好，就在這交給你吧。”說完，又對身後一位捧著錦盒的丫鬟說道：“快打開給琉影姑娘瞧瞧。”

小丫鬟聞言，忙把盒子打開，隻見盒子裡放著一件雀絨大氅，大氅是用金絲縫製，上麵用鳥的羽毛作裝飾，鑲嵌著各種寶石、翡翠，一看就知價值連城。

“這是？”

“這件金絲雀絨大氅是前些日子侯爺做壽，朝廷派人送來的賀禮，聽說還是西域進獻的貢品，隻此一件，侯爺給了你，連我都沒有呢。”妙楓酸溜溜地說道。

“琉影怎敢收此大禮，若楓姨喜歡琉影就轉增給楓姨。”

“嗬，侯爺給你的東西，我怎麼好意思拿？！行了，彆矯情了，收下吧。”妙楓冷笑道。

“楓姨都這麼說了，那琉影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擁翠，快收下。”琉影嘴角彎起一個嫵媚的弧度，眼中卻是清冷如雪。

擁翠接過錦盒，看了一眼裡麵的雀絨大氅，小聲對琉影咂舌道：“哎呀，真不得了，這件大氅選的是波斯金線，再用九鸞縛絲的針法縫製而成的呢。”

“哦？你這小丫頭還懂針線？”妙楓耳尖，聽到了擁翠說的話。

擁翠耳朵一紅，小聲道：“奴婢……奴婢略懂皮毛。”

“嗬嗬，那正好。我屋子裡有件衣服也是用九鸞縛絲的針法縫製的，我很是喜歡。不巧昨兒破了個洞，不如讓擁翠去我那裡給縫補縫補。”

“這個……奴婢笨手笨腳，況且九鸞縛絲手法繁雜，奴婢怕給太太縫補壞了，那就……”擁翠紅著臉，囁嚅道。

“都已經壞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妙楓冷道，“怎麼？莫非我還不夠格使喚你？！”後麵這句話是說給琉影聽的。

擁翠為難地看著琉影，琉影雖然不知道妙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看妙楓一再要求，也隻能對擁翠點點頭。

“奴婢謹聽太太吩咐。”

“這就對了，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妙楓似笑非笑地看了琉影一眼，轉身離開了聞梅亭。

看到妙楓走遠，月蘿也上前說道：“我也該走了，多謝姑娘的琴聲。”

“姐姐……”琉影急忙拉住她，目含水光。

“琉影姑娘，”月蘿背對著琉影，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這落梅山莊也是個是非之地，或許並不適合姑娘這樣心思雅致的人，若有可能，還請姑娘離開落梅山莊吧。”她頓了頓，接著道，“我想……姑娘的親人也希望姑娘離開這裡……”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出亭子。

琉影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身影，一滴淚緩緩落下，掛在眼角的淚痣處，她喃喃道：“你在這裡，我怎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