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中有仙人

出了城主府，平安照舊被蒙上眼睛，依原路返回。這城主如此小心，生怕被人知曉了住處，看來不是太過清正廉潔就是作惡多端怕引來暗殺，恐怕平安心中所想的會是後者。

“兩位兵大哥，能否打個商量？”平安小心地揣度著用詞，生怕一不小心惹惱押解的兵差，自己不能如願。

“是不是換牢房？我跟你說這事不歸我管，沒用！”也許真是應了那句古語“山高皇帝遠”，這離城主府一遠，兵差也開起平安的玩笑來。

“小民不敢為難差大哥，隻是小民入獄那日，尚有東西遺留在那老兒家中，那東西有助於小民取得白熊膽，還望兩位差大哥辛苦一趟，隨小民去將東西取來。不知意下如何？”

“少耍滑頭，你要是跑了，交腦袋的可是我們哥倆！”兵差之一狠狠的踹了平安一腳，以示警告。

“彆急，就隨他去又何妨，你我都是有武技在身的人，還怕他一個廢人跑了不成？再說，他多一成把握，取得白熊膽的可能性就大上一分，城主大人取得白熊膽，說不定念在咱哥倆押解辛苦，大大封賞一番也說不準。”兵差之二出言挽勸。

“說的也是，那就走吧，得抓緊點，要在晌午之前把他送回牢房，不然那邊不好交代。”

三人逐漸走遠，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

視線來自一個胖子，或者說一座肉山。

“大人，他們所去方向並非監獄。”肉山身邊是一根骨瘦如柴的“棍子”，獐頭鼠目，眼露精光。

肉山赫然是海石城城主，而那根“棍子”，平安就沒見過了。

“本城主知道，那方向是向城內去，量他一個廢人也興不起什麼風浪，隨他去吧，要是晌午不回，再命人捉拿。不過軍師，對此人你有何看法？”

“屬下不敢說。”軍師神色恭敬，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肉山。

“少跟老子婆婆媽媽的，叫你說你就快說，要不是你看人的眼光毒辣，老子也不會把你從監獄裡放出來。”城主似乎失去了耐性，對於不順心的事他向來缺少耐心。

“屬下遵命。依屬下看，這人不簡單，雖然乍看上去是毫無武功的廢人一個，但是屬下卻總覺得他有一股勢，猶如石穴中虎王的低吼，又如深淵裡蛟龍的凝視，屬下不敢妄下斷言。”

“軍師，你多慮了。”城主的臉色有些難看，畢竟要是平安真是扮豬食虎，那他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到頭了。

“不過大人不必擔心，就算屬下所言屬實，也不會對大人有任何影響，我已經吩咐下去，中午給他的飯食中會加一下好料，這樣無論如何，他也隻能任大人你擺布了……”軍師一臉諂媚。

“軍師所言實乃深得我心，就交由你全權處理了。”

“屬下領命。”

時光飛逝，一晃而過，匆匆與老倆口見過一麵後的平安，拿上木劍和包裹隨兵差回到了監獄，時間正好晌午。

“瞧你那窮酸樣！”被獄卒推進牢房的平安一臉不好意思的訕笑，隨後他的木劍和包袱被扔了進來。

“身上就十幾個銅錢，要飯的都比你有錢，真是晦氣！”獄卒將鐵柵欄鎖上，卻沒有走開，依舊緊緊盯著牢房內，“你的午飯送來了，趕緊吃吧。”

平安瞥見地上的飯籃子，可以說是非常豐盛，一隻整雞，一壺酒，還有精麵饅頭。

平安也不推辭，坐在地上就吃了起來。

“大兄弟，俺這還給你留了個餅呢，你吃了吧。”滕百川一臉傻笑的遞給平安一個餅，以一種不容拒絕的神態。

平安沒有說話，消滅了整隻雞的他也覺得剩下的饅頭不能滿足自己，於是接過餅，就著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來起來，忽然他臉色一變，把手伸進嘴裡一扯，一隻毛已經長齊的小老鼠被他扯了出來，平安當即暴怒，將死老鼠甩在地上，指著滕百川大罵“你這個老瘋子，你在老子的餅裡摻死老鼠，我殺了你……嘔……”平安話還未說完，便狂奔到牆角嘔吐起來。

獄卒眼見這惡心的一幕，也感覺有些不舒服，轉過了身去。平安餘光瞥見獄卒的動作，連忙展開一直攥在手裡的紙條，“酒菜有毒，統統吐掉。”

平安無奈，非得用老鼠嗎……一陣惡心湧起，終於一陣狂吐，牢房裡臭氣熏天……

滕百川抽了抽鼻子，自己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一下午無事，既然有人時刻在關注著自己，那就不能和滕百川過多的交談，就算心急有無救治自己的方法，平安也不能去問滕百川。

臨近傍晚，平安的左右眼眼皮沒來由的連跳了兩下。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兩隻一起跳是什麼寓意？

“你出來，該上路了。”鐵柵欄被打開，獄卒示意平安出去。

沒有多說什麼，背起包袱，將木劍彆在腰上，平安出了牢房。

押解的依然是上午那兩位兵差，隻不過這次平安身上的惡臭讓他們一直對平安保持著距離，既不過分親近，又不會讓平安跑了。

不多時，幽深奇詭的海石山出現在了三人麵前。

“海石山到了，我們在這裡靜候，之後的就是你的事了，記得成功後原路返回。”兵差之一頓住身形，他們並不打算和平安一起進山，入夜後的海石山，是魔獸的天堂，雖然他們都有“武”級五段的身手，可軍事學院學來的製式武技根本對付不了多少魔獸，更何況海石山裡還有不少在“武”級以上的魔獸。

“二位大哥，你們放心讓小民一人進山，就不怕小民逃了？”

“實話告訴你吧，今天晌午你吃的那頓飯，有那麼一點額外的調料，如果二十四個時辰內沒有解藥，你必將七竅流血而亡。”兵差之二十分不屑，眼前的囚徒身家性命都被牢牢的掌握住了，實在是沒有一點擔憂的必要。

“什麼！你們在我的飯菜裡下毒！”平安似被驚嚇到，瞪大了眼睛，見兵差沒有搭理的意思，隨即苦笑到，“既然如此，小民倒也絕了逃的念頭，小民這就進山去，明日清晨還請差大哥給予解藥。

“去吧，如果你有命回來。”兵差不耐煩的揮揮手，他們還得去夜市上好好樂一樂，不想陪平安在這浪費時間。

平安也不再?嗦，深吸一口氣，進了海石山。

登時四野寂寥，風吹林梢，有如鬼哭。

兵差之一打了個寒噤，轉頭向同伴道，“我們還是走吧。”後者點點頭，兩人快步離開了。

兵差沒有給平安照明設施之類的，好在今晚月光明亮，讓平安不至於摸黑前進。

在一處山泉將身上的汙穢洗淨，平安盤膝坐下，說實話，除了坐下，他實在不知道乾什麼，夜晚的山林危險，這是誰都知道的，特彆是他現在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好他被及時提醒，沒讓毒藥留在腹中，否則他就是千不甘萬不願也隻能去找白熊了，哪能像現在這樣閒著。

“凡人，你怎麼又回來了？”

憑空出現的聲音，平安還沒來得及對其做出反應，山泉水麵就被向上頂起，虛空凝聚成一個人形。就那樣佇立在虛空之中，居高臨下，不移也不動。

“你是什麼東西？”平安下意識的握緊了木劍。

“東西？”人形好像笑了，“我曾和你一樣，之後真身悟得大道飛升而去，留下我這幅皮囊卻是腐朽在了這泥土裡。”

“仙人？你在戲弄我嗎？”平安顯然不相信。

“這不是戲弄，真身飛升而去，我這幅皮囊也沾了點仙氣，大神通沒有，小神通還是有的。”人形話語剛落，方才還噴湧不息的山泉登時化作了一方沙丘，夜風陣陣，卷起黃沙無數。

“這樣可信？”人形沒有動，平安卻覺得他在看自己。

清泉眨眼之間變黃沙，這等神奇之事是平安畢生不曾見過的，瞪大了眼睛，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上仙好手段，不過還是請將它還原吧……”平安看著本來在水中暢遊的魚兒不停在沙地上蹦?，魚鱗被刮掉後鮮血淋漓，實在是有些不忍。

“我說了我隻會小神通，我可以將它摧毀，卻無法將之還原。”語氣輕淡出塵，有些空靈飄渺的味道，但在平安聽來卻夾雜著那麼一絲殘酷。

“凡人，為何你會感到不忍心呢？那日你將白熊宰殺之時怎麼不會不忍心？”人形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日那道氣息是你？”平安想起那日進山一道強到讓人心悸的氣息查探了他一番又離去了，難道是眼前的人嗎？

人形搖了搖頭，“不是我，真身飛升，我這幅皮囊頂多是你們凡間‘星’級巔峰的實力，還不足以讓你這個‘將’感到壓力。”

“可惜我現在已經是個廢人。”平安神色有些黯然。

“武道一途真的是唯一出路嗎？”人形反問一句，語氣毋容置疑。

“三百年來，大武聖朝以武建國，以武興國，以武守國，‘武’，國家所分武學品級的最低等，而其極致者卻也可生裂虎豹，削金斷鋼。更傳言達到‘皇’境界便可引天上星辰之力為己用，當年太祖皇帝正是在平定天下的戰爭中引發了星爆，才奠定了大武聖朝牢固的根基。武道一途不可不謂博大精深，天下無雙。”

“我在凡間多年，也研究過你們所說的武道，‘武’練的是肉體，練到極致的確可以生裂虎豹，削金斷鋼；‘殺’級則是講究氣的控製和運用，武技技巧的把握，練到極致可以分身無數，殺人於無形；再往上，‘星’級練筋脈，擴充筋脈，使得其能容納的能量增多，容量的多少決定等級的高低，‘將’界相信你比我了解，這個境界能引發一些天時的呼應，一些地利的迎合，最後‘皇’界傳聞隻有太祖一人達到，而他可以呼喚星辰之力。你覺得這很強對不對？”人形從空中降下，來到平安麵前，雖然人形沒有凝聚出臉麵，但平安就是覺得人形在凝視著他。

“這難道不是厲害嗎？能化歸天地之力為己用，怎麼說也是平常人無法想象之事。”

“所以說，世間萬象，大道三千，最終能飛升的卻隻有我真身一人，眾生皆在迷惘中啊……這武道一途，實在修不得，這閻王森羅沒來索命卻自己找死，真是笑話！”

“什麼？”平安有些聽不懂，這修武道跟找死有什麼關係？

“人是十天九地最香甜的果實，如果將人看作是上天栽種的果實，‘武’‘殺’‘星’是不斷完善自身的過程，就像果子從泥土水份中汲取營養，用來壯大自身，使自己變得香甜誘人；之後九天十地都想一口吞掉這顆香甜誘人的果子，因此每當這顆果子散發出香氣的時候，九天十地的因素就蠢蠢欲動，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天地迎合；最後達到極致‘皇’界之時，星辰之力那是無差彆的，是垂涎因素伸出的罪惡之手，每次出現都會在果實上咬上一口，表現出來就是不斷減少的生命力。這樣一個成長後必然被摘取的命運就是你所追求的？”人形像在敘述一件平淡無奇的事，語氣缺乏抑揚頓挫，聽來十分機械單調。

平安聽的冷汗直冒，這仙人的比喻實在是太嚇人了，不過隱隱約約中，他又有些相信。

“不信？太祖皇帝活了多久？一代天驕，真正世間唯一達到‘皇’界的人，所活不過短短三十三載，再看曆史上的曆代名將，有誰活過知命之年？”

平安仔細一想，好像確實如此，心中對仙人的話不覺又信了幾分。

“不過這與我也無甚關係，真身飛升之際曾留下四頭白熊在這海石山守護著我，如今一頭已死於你手，你可願意代替他做我這海石山的鎮山神獸？”仙人話鋒一轉，又移到了白熊身上。

“我是人，怎可做這鎮山神獸？況且我武功儘失，也鎮不住吧？”平安連忙拒絕。

“我的小神通可以將你變為白熊。”仙人的話讓平安心底一陣發寒，“不過，隻要你回答出我的問題，我就饒過你，並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平安見仙人話裡有轉機，連忙答應，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仙人可還有“星”級的實力。

“死，是什麼？”仙人的問題很可笑，也很突兀。

平安可以選擇的答案很多，他可以回答死就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就是睡過去，再也不醒過來了；他也可以說，死就是世界上再也沒有這麼一個存在了，就在那一秒，存在的所有過往都煙消雲散。但他沒有這麼說。

“死，是一種物質的轉化吧。有生命的東西才有死亡嗎？我不這麼想，大地上生出花草，花草枯萎又化為泥土，是死亡，也是回歸；甘泉化為黃沙，植物根莖聚攏水份，千百年後，又是一汪清冽的潭水；一個生命的消失，另一個生命的出世，往往返返，交互變化，作為記憶保存下來，作為詩歌傳誦下去，隻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所以死，不是消失，而是輪回。”平安捧著眼前的黃沙，千百年後，這裡真的會有一汪潭水嗎？

“死不是消失，是輪回……死不是消失，是輪回……”仙人不斷的重複著平安最後的那句話，在月光下，神妙的事發生了，一寸一寸的肌膚在那透明的人形上生了出來，毛發，衣衫，一切的一切，有如神來之筆，巧奪天工。

最終，平安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站在咫尺之處，淚流滿麵。

“平安，是你的名字嗎？謝謝你救了我，我終於悟了，整整三百年，我看著這世間風雲變幻，那些時代的巨子都一一逝去，我很迷惘，人的一生到底有什麼意義？何其輝煌，到頭來不過一場空，依舊是和衣入棺，棺再入土。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人死去，但他仍活在活著的人心中，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存活。當年，真身飛升之時留下這個問題，說當我悟了之時，自可坐地成佛，如今也是我該離開凡間的時候了，為了答謝你，我將真身修煉的一卷法書贈與你，它就放在……有一條蛟龍看護……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如出現時一樣突然，仙人的麵容一點點隱去，逐漸消融在空氣中，最後那一刹，他腳下似乎隱隱有金光流轉。

仙人成佛而去，隻留下在原地發呆的平安，以及，四野逐漸亮起的屬於野獸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