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指上的鑽戒（一）

亮如白晝的窗外，色彩繽紛的煙花與金燦燦的星星混在一起，仿若底下嘈雜的人聲般喧囂混亂，雪國最大的城市之一“蓮城”，整個兒被映的白茫茫，摩肩接踵的臣民，仰著頭舉臂歡呼，臉上的一棱一角都顯得相當分明。在對麵燈火通明的長廊下，佇立著國王和他的新王後，擁在一起喜笑顏開。

小公主怔怔的立在窗內，紅蘋果般豐潤的臉蛋兒上嵌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微往下低著，長而卷的睫毛上掛著亮晶晶零碎的晶體，寶藍色深邃的眸子襯著映在窗玻璃上的斑斕光暈，也變成了彩色的；她撅著粉嘟嘟的小嘴兒，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她索性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拿掉插在蓬鬆棕發上的一朵康乃馨，使勁扔向窗戶！隨即有人來拾，是兩個高個兒侍女，手裡捧著花兒一臉惶恐，勸道：“殿下，今天是陛下的好日子，奴婢可從來沒有見過陛下笑的像今天這樣開心，您就寬容一下，體諒一下，開心起來！”

雪蕊揚著小臉兒，用那半嗚咽稚嫩的聲調叫道：“媽媽從離開那天起，至今才三十天！”

一侍女見她臉色不對，更慌了神，不住口的勸：“殿下千萬不能哭！”

雪蕊漲紅著臉，故意揉著眼睛，嗚咽著：“我偏要……我偏要……那個壞女人霸占了媽媽的位置，從今以後，雪兒再也沒有媽媽了……”如果哭幾聲不過掉幾滴眼淚而已，那最多也就勸討勸討，可這雪國的小公主天生就不同於彆人，她的眼淚一經落地就會變成淚珠兒大小的冰晶，使室內溫度驟降；不光如此，老天竟也會跟著下起雪來，自從第一任王後去世，舉國上下整整下了二十一天的暴雪。因國王的心思早轉到了畢珠的身上，畢珠是個妖裡妖氣頗具心機的女人，緊緊抓住了國王的心，並在今日舉行婚禮。國王特地吩咐了寶貝女兒：“千萬不要在今天掉眼淚，否則你畢珠阿姨會不高興的。”

侍女們千方百計的哄她，接著門外的六名侍衛也進來了，紛紛跪在地上求她不哭。雪蕊啜泣著，轉了個身，目光掃過六個侍衛，最後將晶瑩的視線落在了左手邊那個手上戴白水晶戒指的侍衛頭上。周圍是一片靜寂，見她停止哭泣，侍女都落下了欣慰的淚。

“起來，不用拘禮。”雪蕊說，六名侍衛應了聲便立起身，他們頭戴金盔，身穿金甲，身材魁梧，麵色嚴肅，唯有那個戴水晶戒指的神色較為溫和，樣貌十分俊美，眉目具有淡色調的暗灰色，此時正注視著穿短袖連衣裙的小公主，仿佛覺得她無論哭笑都非常可愛。

隨後，除了那名侍衛其他人都被雪蕊支走了，偌大的房間隻剩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公主殿下，今天是舉國歡慶的日子，為何在房裡悄悄哭泣？”他蹲下身來，仰望著她，像在仰望一顆明星，“你今年才九歲，是應該快快樂樂的童年時光，而卻總見您悲慟不已。”

雪蕊注視他片刻，忽的撲過去抱住他的脖子，語氣中洋溢著歡快：“你還是來了，鴻！”

鴻拘謹道：“殿下，您趕快放開我，王上已經多次給臣已警告，不讓臣過分的靠近公主！”他試圖拿開她的小手臂，可又不敢主動碰她。

小公主往後撤了身子，兩隻胳膊擱在他兩邊的肩膀上，嘟著嘴兒，撒嬌道：“不管，我說了，那個戒指是我的，現在我的戒指嫁給了你，我也就是你的妻子。”

這句話，雪鴻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了，他臉突的漲紅了，抬起戴著戒指的手，說：“切莫再說了，這個戒指，我一定會還給殿下的。隻是它咬我咬的太緊了，每次想脫都脫不掉。” 雪蕊轉頭盯著他的食指看，隻見戒指環牢固的套在上麵，上下都顯得紅腫，繼而用兩隻小手抱著他的大手，柔軟的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心疼的道：“壞家夥，你不能不要它。”

對鴻來說，小公主不過是個奶聲奶氣的娃娃，而對娃娃來說，鴻卻是大人世界裡傳說的――夫君。

雪鴻出身窮人家的孩子，從八九歲時就入了王宮，至今他十六歲，意想不到的被小公主看中，那枚戒指，是小公主在他生日那天送給他的，並學著大人口口聲聲的對他說：“有戒指為證，你是我的人哦。”

雪鴻倒從沒把她說的當真，畢竟童言無忌。國王卻對此事執行了嚴厲的態度，說他利用公主年幼，給她說些美言美語進行誘導，以後成了駙馬，就可以衣食無憂了。這樣的詮釋真真讓雪鴻吃驚，幾次三番被國王驅逐，多虧畢珠的及時出現，轉移了國王的注意力，他才得以繼續在宮裡當差，保住這個飯碗。

畢珠來自雪國的鄰邦――焰都。

焰都處於沙漠地帶，植被稀有，常年經受著毒日的灼燒。有一天，雪國國王乘八人抬著的四角轎子去散心，正巧遇見了在沙漠邊緣掙紮的畢珠。國王見她樣貌非凡，美不可言，不禁傾心。畢珠認識他是雪國國王，在默默黃沙之中仿佛一片綠洲，灌溉了她饑渴難耐的心。便裝作暈倒，被國王帶回本國，放在宮裡修養。隻三五天功夫，畢珠這個狐媚子便把國王的心占為己有，以至於一國之君對一外國女人言聽計從，很快舉行了再婚典禮，畢珠成了名符其實的王後。

在短短的時間內，她從旱鴨子蛻變成了白天鵝！

次日清晨，小公主坐在梳妝鏡前，瞪著大眼睛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侍女斯盈在給她挽頭發，並戴上粉紅色的茉莉，“快點，好了沒有！”雪蕊急急得問。她懷裡抱著個洋娃娃，胖乎乎的臉跟她有幾分相似；帶褶皺的多色裙裾從椅板上垂下。

曉音突然從門外走來，手裡托著個正方形檀木盒子，走近道：“殿下，雪鴻的禮物。”

一聽是雪鴻，小公主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快步跑過去，腳上的粉紅色皮革靴子發出“噠噠”的聲響，她捧住盒子，喜不自勝的打開了，盒子裡的東西卻一下子凍住了她興奮的火焰。“啪”的一聲，盒子打翻在地，從裡麵滾出那隻白蒼蒼的手指，骨節已經僵硬，枯樹枝似的，上麵還套著無法脫下來的水晶戒指。

侍女們都嚇得瞠目結舌，雪蕊更是往後跌倒在地，嵌著碎碎的星體的眼睛，裡麵的璀璨在顫抖著，瑟縮著，甚至因為短暫窒息而變了顏色，“手指！”她的聲音狠狠發顫，那枚戒指依然閃閃發亮，刺痛了她的眼球。

她知道那是鴻的手指，更知道戒指是嫁給他的那枚戒指，雖然她僅僅才九歲而已，但在宮裡對那些兒女私情耳濡目染的，也就比同齡孩子多了幾分成熟，對情愛之事也理解頗多。她慢慢的站起來，捧起被自己無數次觸碰的手，宛如昨日情景，放在溫暖的臉頰上，感覺他那漸漸褪去的溫度，猶如慢慢退去的潮水；接著，她轉過身，將他放在梳妝鏡前，蒼白僵硬的手映入鏡子裡，鏡子裡的戒指同樣閃眼。

雪蕊微微抽搐著彎彎的嘴角，用蕾絲邊的帕子拭了拭眼，然後跑出房間，奔走在長廊下，曉音和斯盈在她後麵追，叫著：“殿下，等一等，您去什麼地方呢？王宮內是不可以這樣跑的！”

雪蕊隻想著鴻，其他的一概不理，甚至連前麵有沒有障礙物也看不見，結實的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她們倆同時發出了一聲嚎叫！“疼死臣妾了，陛下！”畢珠王後捂著肚子叫道，“哪個不長眼的小畜生！”

王上本想把那撞著王後的小畜生教訓一頓，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兒，也摔倒在地，正由兩個侍女扶著，一時吃驚不小，忙過來看望：“怎麼是你！”一邊又斥兩個侍女沒有把公主看好。雪蕊爬起來，厭惡的瞅了眼王後，凶巴巴的道：“怎麼不能是我了？路麵這麼寬，不是隻放得下你們的腳。”遂翻了個白眼，吐了吐舌頭，想繞過王上。王上叫住她：“雪兒，你畢珠媽媽說的果然沒錯，本來寡人還不認同她，才看見你那般形色，便不得不認同了。你都是被你媽媽教壞的，不懂得尊敬長輩，自有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樣子！這樣下去怎麼行。”

王後附和：“小公主渾身上下除了那雙眼睛，沒有不討人愛的。”

雪蕊眼眶紅紅的，想還是先去看鴻要緊，便跑到欄杆那兒，彎腰折下玫瑰花的刺枝，回身扔向王後，打在她的裙子上，實際並無大礙，她卻故意哭爹喊娘的叫起來！急的王上直跺腳，叫雪蕊回來道歉，可哪裡還有個蹤影。

鴻在王宮內二等房裡住，雪蕊叫斯盈她們彆跟著，要是王上有意問自己的去向，就滿口說不知道，她們通知道她素日那股拗勁兒，也知她跟雪鴻玩得好，剛才見雪鴻那樣，其中必有緣故，便就不跟著，立在那兒等她。

雪蕊急匆匆的推開一扇門，裡麵暗黑一片，空無一人，知道雪鴻不在，腦子裡恍然出現一個情景，那是雪鴻牽著她的小手在草地上做石子遊戲，他的笑陽光般燦爛，而自己就像被他的光束撫愛的迎春花。“他一定在那裡。”她怔怔的吐了幾個字，遂提起墜地的裙裾飛跑出去。

隻有他發現了她幼小的心靈在孤獨的星空下，像星星一樣寂寞的眨著眼睛，所以扮演了哥哥的角色，陪她玩耍，逗她開心。而今，他卻送給她一根斷指，那代表什麼？絕交嗎！才不要！她一片哭著一邊往草地處跑，霧蒙蒙的天空飄起了悠揚的雪花。

雪鴻坐在一久未入主的房子的石階上，孤零零，冷寂寂。

雪花落在他的披風上，黑色的短發上，以及略微抽搐的眉目，都被雪花沾染；他將斷了手指血淋淋、火辣辣放疼的手擱在膝蓋上，讓冰雪把那傷口凍結。但是他感覺到她就快來了，她好像在為自己而哭，為找不到自己而著急。“要不要躲起來呢？”他用力睜開閉著的雙眼，紅潤中泛著一縷白的嘴唇緩緩?q動著，“我聽見她的腳步聲正像小馬般駛來，冥冥中透著桀驁不馴的性格，她執意嫁給我的那枚戒指，我已經為此付出代價，戒指……完好無損的還給了她。她這會兒一定哭著問我要理由，問我為什麼如此殘害自己，隻為了和它離婚？就那麼痛恨它嗎？是啊，雖然它美麗高貴，我卻卑賤貧窮；對，我會告訴她‘戒指是給相配的人戴的。’”

雪蕊背後響起了一群人的喧嚷，有的在乞求，有的在氣憤憤的表示命令，痛恨自己的眼淚。她一飛步拐到旁邊石板後，躲避那些人的視線。她知道，那些人沒什麼頭腦，隻不過奉了父親的指令前來製止而已。那些人以為小公主往右邊小橋那邊跑了，便紛紛往那追趕，雪蕊才算擺脫了他們。

這時候，她的淚差不多已經在臉頰上乾涸，皮膚就像吸水的白紙，偶爾也會綻放出一朵朵紅暈。她吐了口氣，看見對麵台階上垂著的藍色披風的一角，倏地抬起頭，隻見雪鴻正對著自己，她不禁漲紅了臉，雪鴻想笑而笑不出的樣子，那神情似乎在等待預知中的問話。

衰草滿地，一雙踏著紅皮革鞋子的小腳，一步步走了過來。雪鴻的手已然有些麻木了，她的悲慟的目光讓他恢複了知覺，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彆動。”雪蕊大聲說，並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加緊來到他麵前，拿起他那幾近僵硬的手，小心翼翼的包紮著。

“不用勞駕，殿下！”雪鴻縮回手，插入自己的懷裡，站起身就要走。

“天邊的鴻！”雪蕊突然叫，他定住了，“就要飛走了嗎？”在她心裡，鴻是一種飛的很高很遠的大鳥，而他正是出生在普通人家庭裡。“普通”，不就意味著自由嗎？

雪鴻不曾想過要離開王宮，所以輕輕搖搖頭，說了“戒指是給相配的人戴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