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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尹斌家裡回來的第二天,吳言和金昔帶著大包小包東西回了家。等待期末考試成績的那段時間是個既長且短的日子,吳言和金昔各自呆在家裡沒有出門。雖然兩個人的家隔得這麼近,然而沒有見麵,跟住在地球的兩極沒有多大區彆。

家裡的生活並沒有比學校的生活更豐富,沒有課外學習,沒有補課。吳言每天看電視或者看書,想一些開心不開心的事,或者關起門唱歌,隨便跳支舞。五天以後,就到學校拿成績了。

拿成績的那天,家長會也同時舉行。

在吳言生活的17年裡,隻有一件事,會讓吳言痛徹心扉,那就是麵對一張自己排名落後的成績單,與此同時的是,金昔甩開自己,坐鎮第一。吳言看見成績單的時候,忍不住微笑起來。每一次這樣由衷的微笑,都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安寧,好笑得連吳言自己也說不出原因。母親看過成績單,再看吳言,發出委婉的歎息和不滿。這聲歎息,讓吳言最後的勇氣也沒有了。她撇開母親,一個人走出學校。淚水不受控製,可是吳言依舊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種微笑的意義何在。這種悲傷裡的微笑,是一個失意的人的尊嚴,有這種微笑的人,不會輕易被打倒。

吳言走出校門,才發現自己出了回家,無路可去。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挨了打,離家出走時一樣,很想離開,很想離開,卻不知道走到哪裡去。小的時候,沒有世界的概念,隻有家。現在長大了,即使有了世界,世界也隻是在家外麵,不在自己心裡。吳言惱怒自己的無知和怯懦,麵對阡陌縱橫的道路,似乎沒有一條能指引自己,麵對來往的人,似乎又沒有一個能體會自己。吳言想起了那座郊外的小彆墅,那座彆墅四周的寧靜。

吳言上車,走到那個路口,下了車。一條乾淨筆直的路通往的仿佛是一個夢境,吳言隻敢遠遠地看著,卻不敢走向前。

她沿著路邊,就著枯草坐下來。11點鐘的陽光,1月的微寒,攪在一起叫愜意。吳言坐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對考試成績倒不那麼在乎了。

學校裡,金昔問吳言的母親吳言哪裡去了,吳言的母親說可能回家了。金昔便和尹瀾,揣著勝利的果實,一起走出了學校。他們兩人在一起散發的光環,時時有著灼熱的溫度,讓身邊的人受傷。而看得見這些光環,感覺得到這種灼熱的人,總是含著自卑和懦弱,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現狀,就隻能用嫉妒燃燒自己,以為自己也可以光彩照人。

教室外麵有很多人聚在一起,成績單也放在一起。有不少人捶胸頓足,也有不少人款款歎息,男的一群,女的一堆,臉紅的如高燒不退,臉白的像病入膏肓。排名在前的金昔尹瀾,顯眼得無法不挑起這堆堆群群的人的話題。

慢慢由成績說到兩個人的戀愛,再分彆談到兩個人。有人說他們倆很搭,有人說他們一定會分開,有人喜歡金昔,有人不喜歡。最大的一致或許就是說尹瀾是個怪才。大家一般提不到吳言,即使成績單上的吳言的名字下滑了一些,也沒有人會擔心她爬不上去。吳言性格淡,生活淡,誰都提不起她的事,她卻偏偏如一座山擺在那兒,不偏不倚。

有關心吳言的人,就是吳言的幾個室友和吳言的同桌。他們看見吳言的成績,卻找不到吳言。蔣曉曉問過很多人吳言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她便知道吳言躲開了。趙一問蔣曉曉吳言在哪,蔣曉曉皺著眉說:“我不知道,我也到處找過她,沒找到,不知道她躲到哪兒去了,說不定回家了。不然你再找一下嘛。”

楊娜的成績也滑了大坡。她一向比吳言有性格,也更有脾氣。她從校外小商鋪裡買了兩瓶啤酒,在學校花園一個隱蔽的小亭子裡坐著喝。這裡很荒涼,雜草叢生,所以沒什麼人來。或者,這裡本來不荒涼,隻是離教學樓遠,沒人來,才變得荒涼了。總之,現在,這座小亭子裡的凳子上鋪滿一層灰,從四周飄進來許多枯枝敗葉。楊娜坐的這把凳子卻是乾淨的鋥亮的。楊娜經常失蹤的時候,應該跑到了這裡。她酒量很好,可是今天家長會,她沒辦法多喝。知道尹瀾喜歡吳言而不喜歡金昔的人,正是楊娜。也隻有楊娜一個,因為楊娜也喜歡尹瀾。她心裡難受的,不僅僅是因為白紙上的那些排名,還因為她看見一起出校門的尹瀾和金昔。

楊娜明明已知道,尹瀾一直喜歡的是吳言,然而今天她看見走在尹瀾旁邊的,還是金昔。她很不服,覺得金昔的臉上畫滿了虛偽和諂媚,又恨這種虛偽和諂媚隻有自己看見了,恨吳言的懦弱和幼稚,恨她幼稚地竟看不出她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她也恨尹瀾對自己的嬉戲。她是為吳言做出讓步的,可是,吳言卻似乎被尹瀾當做了一個借口,而自己,更被尹瀾當成一場笑話。是尹瀾太自負了,也是尹瀾太膚淺。他還沒學會看人,已經想著玩兒人。所以,他將麵臨的,是對他的自負的懲罰。

楊娜從那裡走出來,徑直走向了籃球場。籃球場上場外都站滿了人,籃球咚咚撞地,籃筐時刻被撞得哐哐響。趙一看見站在場邊失落的楊娜,笑嘻嘻的走過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趙一邊擦汗邊問。

楊娜一聽,蔑視地瞪了趙一一眼,說:“我不一個人,你以為我能跟誰在這裡?”

“你喝酒了吧?”趙一仍舊笑著說。

楊娜倚著身邊的樹,看著場上打籃球的一群男生,不理會趙一。

趙一說:“要不我請你再喝一點?”

“不喝了,我爸在這兒,一會兒跟他回家。”楊娜麵無表情的說。

“你今天看見吳言沒有?”趙一看著眼前的楊娜,又想起了吳言,問。

楊娜搖頭。

吳言正一個人坐在路邊,田裡青綠的小麥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草香,還有不遠處一個溝渠裡的水聲,讓吳言的情緒穩定下來。思維在成績於現狀之間輪換,眼淚時斷時續。每想一次考試成績,每想一次父母的臉色,胸口和鼻子就發酸。可是她看著佇立在那裡的那座小彆墅時,生發出無數的幻想,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她想自己設計一所房子,房子前也有類似這樣一條長的小路。但那是條幽深的青石路,路的兩旁是竹林或者灌木藤。房子全部由竹子做成,清新香甜……

吳言微笑著站起來,擦乾淨臉上的殘淚,重新攔車回了學校。

尹斌知道吳言今天會來拿通知書,可是在吳言教室外麵沒找到吳言。問過人後知道吳言來了,但後來不見了。尹斌在學校裡轉了一圈,走出校門後,碰見金昔和尹瀾,金昔說吳言可能回家了。尹斌也隻好回到學校。

剛到校門口,尹斌卻看見了吳言。他叫了聲吳言,走了過去。吳言聞聲回過頭,看見微笑著走過來的尹斌,也微微一笑,眼睛卻在一瞬間又紅了。她向前慢慢走著,等後麵的尹斌。尹斌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他低頭不停地看吳言。吳言被逗笑了,說:“沒事,考得不好,剛哭了一場,現在沒事了。”

“我沒問你為什麼哭,我就是覺得你眼睛這麼紅,更好看了。”

吳言深呼吸兩口,用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扇,噙著淚水說:“眼睛總是紅……一會兒就不紅了。”然而淚水還是翻過眼眶,流到臉上。

學校這個時候特彆熱鬨,五光十色的衣服在四周遊晃。

“其實你這樣子真的很好看。”尹斌盯著吳言說。

“你有病啊?”吳言又氣又笑,看著一臉嚴肅的尹斌。

“能痛快地哭出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聽到父母出車的消息,就哭不出來。”

吳言突然明白,自己所麵對的,隻是人生中最小的礙眼的塵埃,世上的大悲,自己從未真正體味過。她好奇地望著尹斌,從尹斌的眼神裡,她隻能看見若有若無的悲涼,看不見絕望或者落寞。自認為堅強,卻在這麼小的失敗麵前土崩瓦解,吳言覺得自己可笑而可悲。

班主任和各科教師正在教室裡對家長輪流溝通,每個家長麵前一杯水,都涼了,儘了。他們諄諄教誨著,如同麵前坐的還是他們溫順的學生一樣,他們誓要把自己畢生的知識都傳儘。

學校裡的樹葉落儘,卻遲遲不見新芽不見春天,時間從來都不稀罕春天,讓春天悄悄的遲遲的露麵,剛一露麵,又急急忙忙調走了它。就是要讓稍稍美好的東西輕輕地來去,給人留下悲傷和遺憾。

尹斌說,沒有哭,是因為,那一刻心是木的。講故事的他,最難麵對的,不是父母雙亡這個結局,是再也不能與父母相親相愛的未來。可是,父母給他人生,他便是主角,父母離開了,他的故事還要繼續。他後來哭了很久,因為懷念那些與父母一起的美好日子。

尹斌講述這些的時候,吳言沒有從尹斌的臉上看見悲傷,隻有平和,睿智。

吳言和母親,金昔和母親,四個人一起坐車回了家。一路上,兩位母親熱烈的討論家長會上的事,吳言和金昔坐在一起。金昔想說些什麼,而身旁的吳言麵對著窗外一言不發,她也變得莫名的緊張起來。她還是小心翼翼的握著吳言的手說:“沒事的,吳言,我相信你下次一定能站起來,你不是脆弱的人。”吳言卻回過頭來,給了金昔一個柔和的微笑,仿佛一切並沒有發生。金昔呼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到家的時候,吳言還是緊張起來。父親和成績聯係起來,對吳言來說,總是帶來不可戰勝的恐懼感。

吳言躲到自己的房間,母親將那張宣告吳言的失敗的成績單拿給父親看。

家裡很平靜,吳言知道母親對父親說過了什麼。晚飯的時候,父母談笑如常,吳言默不作聲,隻顧吃飯。父親像是給吳言下過迷魂藥,使得吳言對父親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清楚且敏感。父親的話聽起來尖酸,父親的笑也是種諷刺,父親最後吃過飯,講完放在桌子上,笑著說:“言言洗碗。”母親用手靠了靠父親,父親說:“是該她洗碗啊,多勞動,智力才好發展。”

吳言重新嘗到眼淚的鹹味,她飛快的拔完飯,將桌上的碗筷收走。母親不住的責備看起來得意洋洋的父親,吳言流著淚,將水龍頭打開任水嘩嘩地流,她哭出聲來。、

當完全看不清窗外的顏色的時候,吳言拉上窗簾,將門反鎖起來。哭過之後,她覺得臉發燙,頭痛劇烈起來,吳言拿起書又放下,用手捶頭,又揉,還是沒辦法減輕頭痛。她躺到床上,用冰涼的枕頭壓在頭上,又將整塊被子壓在頭上。枕頭的綿軟和冰涼使吳言感到很舒服,她竟慢慢睡著過去。窗外遠遠地照明燈找到窗戶上,透過玻璃想溜進房間,卻被窗簾遮擋在外。很遠的馬路上的汽笛聲隱隱得傳過來,鋼鐵的碰撞,機械的運轉,還有來來往往的火車轟鳴聲,這裡的夜晚跟學校裡的很不一樣,總是有生氣的輕靈的,而學校裡的夜晚仿佛一片死寂,使得身在裡麵的人也如死灰一般。

這個寒假對於吳言來說不算寒假,一張成績單,就像一座大山壓在身上,要把人狠命的往地裡塞。它限製了它下麵的人的活動和思想,讓它下麵的人與世隔絕,拚命地與之鬥爭。吳言坐在書桌前一刻不停的看書練題,她像一隻豎起雞冠的充滿鬥誌的小公雞,站在場地上四處張望,尋找與之鬥爭的對手。可是四周明明是一片空曠,隻有吳言一人,在縹緲的恐懼裡顫巍巍的防衛。

屋外的鞭炮響了,硝煙漫進吳言房間,吳言從昏沉中得了一劑良藥,瞬間驚醒過來。她放下筆,走出來一看,鮮紅的鞭炮紙散落一地,灰色煙霧伏著地翻滾,紅色炮紙下麵的青草顯得更加翠綠,似乎是這鮮豔的紅襯托出來的這樣鮮明的青色。這世界上的事情,誰陪襯誰了呢?誰也不是主角,隻是兩者湊在一起,創造了更美的存在。青草就並非為了陪襯花而存在,或許開花正是為了襯托青草呢。吳言想到了自己跟金昔的存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個人,命運這麼緊緊相連,她曾經總在想她們誰是為了誰而生,現在才明白,她們這樣緊緊相連,隻是造物主像創造並蒂蓮一樣的創造了她們,是在人間創造等同於所有生物的自然生命現象。

吳言走出門,去找金昔。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金昔也不在家。吳言一個人閒散的走在路上,這麼久沒走的這條路,這時候很陌生。她又想起了尹斌家門外的那條路,心裡有種莫名的感動。

前麵突然有人聲傳來,吳言慌忙的抬頭,看見一群上街回來的人。她隻好緩緩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回去。一個人呆久了,連熟人也怕。

其實在家的時候,對吳言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特彆容易入睡。看不見想見的或不想見的人,對吳言來說,生活都變得輕鬆很多,像一直壓在心上的重擔,回家以後就卸了下來,她變得輕鬆無比。就連成績,也因為考得這麼差,落在地上。吳言全心全意地準備新的開始。

窗外的鞭炮聲歡騰熱烈,空氣裡彌滿了歡喜味道。然而對於無言來說,日子與日子並沒有什麼區彆,她安靜的如一潭死水,天天守在家裡,把一本一本習題冊寫完,把一本一本試卷寫完。試卷上的符號,符號上散出來的味道,全都熟悉得使人厭倦。可是即使厭倦,還是沒有辦法放得下。春天就在這種厭倦裡愈演愈烈,彌漫在整個空氣裡。

吳言和金昔隔得這麼近,卻一次也沒有走在一起。吳言自嘲說哦這就是儘在咫尺遠在天涯的感覺。不知道是吳言不肯找金昔,還是金昔不肯找吳言,這種僵持好像是兩個人事先約定好的。可是吳言卻在枯燥的生活裡有種盼望,覺得金昔應該過來跟自己聊聊天,或者安慰安慰自己。然而金昔什麼也沒做,甚至沒有出現過。吳言以為是自己在放學的那天得罪了金昔了,或是自己的悲傷恫嚇住了金昔,又或者自己身上強烈的寒冷氣息疏遠了金昔。不論什麼原因,她們本來疏遠的距離仿佛在這個寒假升華冰凍起來,兩個棒打不散的人,竟被人輕輕一推,就各自跳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乍暖還寒的寒氣漸漸退去,小路上的青草,河下的水,田裡的小麥和油菜,都越發生機盎然起來。吳言以為自己也在春天裡生機勃勃了,可是除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鏡子裡麵卻找不到什麼盎然的痕跡,她失望的從鏡子裡走開。

一個寒假,充實且枯燥,一直呆在家裡看書的人,明明在成長,卻像受了封,減緩了這個成長的過程。

吳言和父親的關係也總是冷冷淡淡。她不知道父親在飯桌上有意無意的嘲諷到底是在激勵還是在打擊,然而事實卻肯定是激勵。她卻害怕見到父親,總是在與父親眼神交彙的刹那迅速閃開,接下來是一陣難以平複的憂傷。

母親是個溫和的人,她心疼吳言,總叫吳言出去走走。

吳言不喜歡跟在母親身後,走在路上,仿佛世界上的眼睛都在自己身上了,射得她渾身犯癢。四周的歡樂的笑聲,在吳言看來也是譏諷的不真實的,她似乎從這些人的小臉上看見了某種陰謀,自己便急急忙忙想要躲開,並拉著母親一並躲開。母親就責備說:慌什麼,出來走走就要說說話,你儘是拉我走,走去哪兒啊?

吳言就自己走開,讓母親跟那個身材渾圓,臉上滿上黃斑的女人講話。那個女人笑著,露出不整齊的牙齒,不斷盯著吳言看,對母親誇讚。母親眉開眼笑地說些謙虛的話。吳言走了很遠了,卻還聽見那個女人的刺耳的笑聲。

一個人走著,走到哪裡呢?鐵道兩旁,一條水溝旁邊種下了一排柳,這是吳言不知道的。此時,柳樹條上鼓滿了灰蒙蒙的朵兒,田裡的油菜花長得足夠高了,隻是還全是綠色,不見一點花的碎末。這鐵道兩旁的樹,記憶裡是高大濃密的,這事時看來,卻都是一棵一棵幼苗,有許多甚至被貪玩的孩子壓彎了。吳言想起曾經電鋸的聲音轟隆震響,全院子裡的大人小孩一起跑到這裡來拖樹丫的情形。有由此想起了那個時候自己正在讀中學一年級。那時候,從小學剛升入中學,帶著滿身的稚氣,上課和玩兒。羽毛球,乒乓球,毽子,鬮,後來還有排球。她想起自己總是歡樂地張大嘴巴笑,和金昔一起,在各種活動裡成為焦點。吳言想起那種快活自由的日子,微微笑起來。可是時間並沒有過去多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麼沉默了。那時候13歲,這時候17歲,那時候是孩子,這時候?已經變成大人了。人長大了真的就多了這麼多的煩惱,這麼多的憂慮,那麼人長大以後得到了什麼?如果僅僅為了獲得一個好的名聲,或者好的前途,再後來獲得好的生活,那最終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是為了獲得快樂嗎?可是快樂我們從來就有,為什麼要繞這麼遠的路,受這麼多的苦,去獲得我們本來就擁有的東西?大人都是這麼忙,忙著掙錢,忙著掙更多的錢,忙著掙更多的錢買一些高科技的使生活更加方便的東西,這種方便才能為自己省下更多的時間去掙更多的錢。那麼最後,人就隻剩下一個目標——掙錢。做什麼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掙錢。生活變得不像生活,像打仗。可是在這樣的世界裡生活著,不跟著一起打仗,就隻有自己被打死。吳言覺得自己被打死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可是父母會隨著自己的失敗而失敗,自己失敗,母親的傷心,父親的失望,這才是最另吳言覺得難受的。自嘲的一笑,又想,是否自己本來就有強烈的好勝心,一心就想要成功,耀武揚威,現在自己走不下去了,就借著父母的名義來安慰自己?

吳言一個人走在這條孤零零的鐵道上,望著腳下的石塊,和從石縫裡冒出來的青草胡思亂想。可是越想得多,頭越痛,神經被拉扯得似乎變了形,吳言痛苦地加快腳步,朝家走去。

過了年,油菜枝頭上滿是裹著黃花的骨朵。正月十三的時候,吳言就和金昔一起出門上學去了。她們倆隻在大年三十和初一這兩天見過麵,現在就是第三次了。

兩人都不願意這麼早去學校,但又都興致勃勃。她們從那條鐵道上走,要走到一個路口去坐車,進城。金昔講著自己在家乾的什麼事,吳言聽著。泥路上一輛摩托車開過,揚起灰塵,吳言和金昔一起捂住鼻子和嘴,走過灰塵之後,兩人相視一笑。吳言也講自己乾的事,將自己看的什麼書,種了些什麼花在自己前院的花壇裡,又修剪了後院裡的幾棵果樹,期望著今年能有花賞,有果吃。

她們重新回到學校,來來往往的學生帶著假期裡的愉悅神情,穿梭在撞撞教學樓之間。不知道是因為衣服還是因為精神又或者是因為在家過了年,便都長大了一歲,這些人看起來都不太一樣了,不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總都給了吳言煥然一新的感覺。

她們先走進寢室。蔣曉曉已經到了,看見吳言和金昔兩人提著包走進門,就驚奇且高興的說:“啊,你們來啦!”吳言和金昔都笑了。吳言說:“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沒多早啊,才來了一會兒,剛把床鋪好,你們就來了。”吳言望了一眼寢室,除了蔣曉曉的床,楊娜和黃星的床也都鋪好了。吳言就問:“她們倆人呢?”蔣曉曉說:“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她們就沒在寢室,可能去教室了。”

金昔把自己的床上弄乾淨,開始鋪床。地上滿是瓜子殼,還有從床上掃落下來的灰塵和舊報紙。洗手間的灰塵也很厚,鋪在地上,沾了一些水,和一些淩亂的腳印,顯得特彆臟亂。吳言轉了一圈走回自己的床,看見金昔正在鋪床,而蔣曉曉則剛剛鋪完的樣子。她又走回洗手間,再走回來說:“我們把寢室打掃一下吧,太臟了。”金昔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說:“這麼臟,等她們回來一起掃吧,那樣更快。”金昔又看著蔣曉曉,蔣曉曉站起來說:“好,現在就掃,寢室太臟了,等她們回來齊了,人多了更難掃。況且寢室也不大,一下子有打掃完了。”她邊說邊去拿掃帚。吳言跟著過去:“你先把地下掃乾淨,我來拖地。”

吳言拿著拖把在地上拖去那些灰塵的時候,好像在洗淨自己一樣,每一拖把劃過露出來的乾淨潔白的地麵,都仿佛讓吳言看見一個新的開始。吳言振奮起來,想唱歌,就開始哼了起來。金昔鋪好床下來的時候,不得不踮起腳走路,可是鞋印還是重新印在潔白的地麵上。吳言便用拖把再輕輕一抹,地麵重新光亮如鏡。金昔在洗手間裡吧鞋底的泥洗淨了,就幫著整理了寢室。當所有的垃圾被蔣曉曉拿出寢室的時候,吳言心裡更加歡暢和明朗起來。

當吳言也把床鋪好的時候,另外的人也都陸陸續續到了。吳言的好心情感染了所有到來的人,寢室裡的氣氛高漲起來,大家帶了不同的東西,在寢室裡舉行了一場盛宴。

她們吃過飯,一群人一起走進教室,教室裡來的人很多。吳言掃了一眼,大家的臉上都溢滿了笑容,聚在一起聊天。尹瀾也坐在座位上了,看見吳言金昔這群人走進來,就抬頭看。吳言自己走回自己的位置,金昔看見尹瀾笑了笑,也朝自己的座位走過去。尹瀾便站起身,走向金昔。

剛坐下沒多久,李齊齊就從教室外麵跑進來,對著全班同學說:“楊姐說可以重新調位。”他的臉上蹦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條縫,西著嘴露出整齊的白牙。他是轉學生,可是特彆聰明,成績也好,人也帥,隻是吳言不喜歡他,在這個人老是拿電視劇裡的情節對女生說話的時候。聽說這個男生也跟班上一個女生談戀愛了,吳言覺得這不是件什麼大事,好像早就能夠預料得到。現在這個男生說出這句話,全班就沸騰了一般,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三三兩兩商量著誰靠誰坐。吳言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要再挨著趙一坐了。金昔的想法是和尹瀾重新坐到一起去。

班上哄哄鬨鬨,可是誰也沒有真的挪動,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徘徊。後來教室裡的人漸漸更多了,就聽見桌子在地上滑動發出的哐哐聲,看見抬著桌子的人艱難的在狹窄的空間裡鑽。

吳言想坐到第一排去,在講桌兩邊的耳朵上還有一個位置空著。吳言就叫旁邊的朱林幫忙抬桌子到前麵去。朱林勸吳言彆搬。朱林也和吳言坐在一起很久了,吳言的左邊是朱林,右邊就是趙一。可是吳言隻是笑,說自己想坐到第一排去,那裡更方便一些。竹林說:“是不是因為趙一啊我知道他這個人煩,要不然我們倆換了位子,你坐這邊,我把你跟他隔開?”朱林的表情那麼誠懇,吳言覺得有些愧疚,可是還是執意搬走。朱林隻好幫著吳言把桌子抬到第一排。

趙一來的時候,吳言已經坐下來了。

吳言坐在第一排轉頭看見全班同學熱情的樣子,感覺自己好像從什麼地方跳出來了一樣的暢快。

當所有同學最後拿著錢到辦公室報了到以後,晚上,班主任就拿著一摞試卷走進來,把試卷分到各個小組,說了一句:“今天晚上先考語文。明天考其他的。”教室裡麵呼聲一片,好像所有人都從天堂一瞬間掉進了地獄,連吳言心裡也立刻緊張起來。這樣急急忙忙的想要把班上的同學迅速從新年和寒假的快樂氣氛裡拉回到學習上來,就用了這麼一種直接的方式,引得所有人的不滿。但又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隻能一個一個低下頭去,緩緩沉浸在上學期那種無休無止的練習中。

吳言在做題的中途抬頭的瞬間,發現窗外有個熟悉的人影。那是尹斌,吳言看清了以後,仍舊低下頭去做題,再也沒有抬起過頭,直到所有題目全部寫完。隻是這個時候,已經是晚自習最後一堂課的最後一點時間了。窗外沒有日光,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可是有從操場上那盞巨大的路燈閃射過來的光亮。吳言望著那燈光出了會兒神,班主任高跟鞋的聲音拉回了她。

“交卷了!”這樣的聲音從吳言頭頂上發出來,吳言便立刻起身,往教室外麵走去。她想上廁所,可是卻選了最遠的一個廁所,在操場運動場裡麵。她走得很緩慢,晚上的帶著太陽餘溫的風吹得吳言神清氣爽,把剛才在教室裡做題時候的燥熱通通掃乾淨了。吳言這才覺得困乏,眼睛酸澀起來。她昏昏沉沉的走到廁所裡,出來以後,正好碰見尹斌。吳言看著他微微一笑,說:“你晚上還出來打球?”徐徐的風揚不起任何塵埃,尹斌拿著球站在籃球場邊上,看著吳言,也笑了,那顆明顯的酒窩,使得麵前的這個人看起來像是永遠長不大。

吳言想說點什麼,想問這個寒假過的怎麼樣,在哪裡過年,但又都覺得這些話問出來也沒什麼意義,就閉口不說話了。

“你們剛才在考試?”尹斌說。

吳言點頭,問:“你們不是馬上又要高考了,你們不考試嗎?”

“我們比你們先到,考試老早就考過了。更何況每天都考試,考試也就算不上什麼。”

吳言揚起手臂看了看表,抬頭對尹斌笑著說:“現在不是該上晚自習嗎,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你真是怪人一個。”

“我學好就夠了,管什麼時間限製?限製在時間裡的人反而不能更好的發揮自己。你要回教室了吧?我送你過去。”尹斌用疑問的眼光盯著吳言。

吳言被尹斌所說的那句“限製在時間裡的人反而不能更好的發揮自己”感染了,想到自己似乎就是那個被時間限製起來的傀儡,心裡突然難受和自責起來。聽到尹斌說送她回去,她卻下意識的感到了羞澀,立刻搖頭說不用,這麼近。然後就說了一句:“我先走了。”轉身跑開了。吳言一口氣跑回教室,坐下來的時候,心裡老是在琢磨那個問題,她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個被時間俘虜的傀儡,自己是不是陷入某種漩渦裡不自知也無法自拔。她仍舊拿出自己的日記本,她想不清楚的問題,就喜歡這樣寫下來,然後在寫的過程中慢慢找到問題的答案。

她會想自己從初二開始怎樣轉變的,想起自己怎樣一步步被學習和名次拉近一個巨大的漩渦裡的,想起進高中以來的這些日子,怎樣爭分奪秒的看書做題。想起初中那種無憂慮的學習生活和隨意取來的高分,想起高中以來在限製中痛苦的學習和越來越低的分數。她肯定這種學習方式不正確,可是她不知道,如果不是這樣爭分奪秒,成績會不會更難看。她矛盾猶豫,最終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她也就放下筆,繼續這種被時間奴役的生活。

吳言抬頭便看見了金昔和尹瀾,這時候看著他們,雖然使內心有所觸動,可是平淡很多了,並且吳言將這種觸動看做自己是因為不甘心,而不是因為感情。也就是說,她把這種感覺又歸納為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不是純粹的感情方麵的問題。吳言似乎就是不肯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她也許覺得,人的感情都是因為人品問題來決定的。

她不再想下去,翻開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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