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見,開學前一天
“蕭仁……”傻妞從後麵氣喘籲籲地追來。
“傻妞!快來看啊……”蕭仁一見傻妞,心裡特高興。終於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快樂了。無人分當痛苦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無人分享快樂也不見得不是一件不快樂的事。因為無人分享快樂的話,很多人就炫耀無門,就像很多同學聚會一樣,有些女人最喜歡拿自己老公的事業出來當話題,慷慨地把老公也和彆人分享了,因為老公這東西實在奇怪,自己不炫耀一番,沒人會知道它是可以滋生快樂的。
“你考幾分?”傻妞跑到蕭仁身邊,臉也被蕭仁滿臉*映紅了。
“你猜猜看!”蕭仁覺得直接把謎底揭開不夠刺激,給傻妞的印象也不夠深刻,於是臨時蒙住了傻妞的眼睛,叫她猜。
“語文60,數學60”傻妞笑著猜。
“這?…不對,你再猜!”蕭仁有點失望,覺得自己在傻妞心目中應該不止這分數,但細想一下,又覺得傻妞可憐,眼睛被人蒙上就說出自己夢想已久的分數,正如夜裡閉上眼睛就會夢到那些不可能實現的東西,純屬潛意識在作祟。
“語文59,數學59”傻妞的理想遭受打擊,把理想又向現實拉近了一步。
蕭仁咽下一口苦水,如此再猜下去,無疑就是貶低自己在傻妞心目中的分數,有種犯賤的無趣,趕緊鬆開手道:“彆嚇著你哦!”
“你好厲害!”傻妞一看到蕭仁的成績,激動得直拉他的衣角,兩道代表敬佩之情的鼻涕急速而出,難於自製。
“正常發揮而已!”蕭仁仿佛知道那兩道鼻涕的來意,竟第一次不覺得惡心,“你可記得考試那天下雨了?”
“記得!”
“要不是受那場雨的影響,我估計可以發揮得更好一些!”蕭仁忽想起下雨那時考的是數學,而數學已經發揮到極限考了個滿分,頓覺語誤。還好傻妞之所以隻惹人厭不惹人恨的地方就是她看不到彆人的錯誤,所以仍一味地點頭稱是。
蕭仁對著那榜單許久,那分數仿佛成了他的精神食糧,要他對著三天三夜也不會覺得累覺得餓。可惜,夜色馬上就要黑下,而來看分數的人越來越少。他的成就感也在逐漸流失,因為有些成就感是被人說出來的,而有些成就感則是被人看出來的,就像安徒生童話穿著新裝在街上裸奔的那皇帝。
“傻妞,你說村上有幾個人知道成績的事?”蕭仁暗想村子離學校太遠,不會有多少人看到成績,就算他考得再好,那成績也成了一匹缺少伯樂的死馬。
“你放心,就我們兩個人知道你的成績,我不會對彆人說的。”傻妞誤解了蕭仁的話。
“你?”蕭仁還真擔憂傻妞不對彆人宣傳他的成績,因為傻妞曾替他保密的事多得他自己都記不起。
“咱們把成績單抄回去,貼在村門口吧。”蕭仁獻計。
“為什麼啊?”傻妞不解。
“發揚學雷鋒精神啊,其它人不用跑到學校就可以看到成績了。”
傻妞又聽從了蕭仁的話,在布告欄前用歪斜的字抄寫每個人的成績,蕭仁則躲到一邊監視,怕彆人洞察他的動機,說他功利心太重。
蕭仁和傻妞拿著那張手抄版的成績榜到了村門口,對著一電線杆出了會神,因為萬事具備隻欠膠水。
“我有辦法!”蕭仁剛要奔回家取膠水,傻妞在口頭上給了他一個驚喜。
“咦?”蕭仁還沒反應過來,豈料“嗤”的一聲,傻妞的兩道鼻涕的速度比思維來得還快地落在了手上。傻妞食指和拇指把捏得恰到好處,其熟練程度不啻金庸老人筆下的“拈花指”之功。那張成績榜霎時淹沒在傻妞的鼻涕之下。她像給自家的春聯抹上米糊一樣,然後將它貼在電線杆上。回頭時,蕭仁已經不知所蹤。
“好歹也是一個讀書人,居然作出如此難於啟齒之事,讓人看見我和你一起,那不就毀了我半世英明嗎?”蕭仁見傻妞已然走回家去,才敢從城門口一處矮牆走出。
看著電線杆上那被風吹不動的成績榜,蕭仁突然有種無比光榮的感覺。用小人的一些猥瑣的行為來成就一個大人物的光榮,這正是要成為一個大人物所必不可少的胸懷——如一些人為了競選上台,暗地裡派了多少爪牙乾了多少卑鄙的事,這種事大家心知肚明,在此不必贅言——蕭仁生有做一個偉人的潛質,然而此時她看著傻妞的背影,替她惋惜。本來她可以成為他的好朋友,隻可惜當偉人的潛質不是隨便就有的。
已是黃昏,天際紅霞千片也抵擋不住落日一輪。忽起一陣清風,拂過蕭仁的臉,涼涼的。他突然覺得這座陪伴在身邊的城牆好舊,好老,此時他懷疑這城牆究竟是保護還是禁錮了蕭家村的村民?蕭家村的落後也許就是因為這座牆,把落後當成安寧的人是多麼愚昧的,他發誓要成為蕭家村第一個走出城牆的人。他一躍,跳上了牆,又一躍,跳到了牆的一邊,如此輕而易舉地翻過了。為此,他又覺得這座城牆好矮。如果修此城牆是為了保護家禽,他料想隻能抵擋走獸,飛禽自然無能為力;若是為了抵抗外敵,平均身高一米八的八國聯軍自是擋不住,用它抗抗日,也許還說的過去。日本人向來以“矮”而聞名於世,但是亞洲人不稱呼日本人為“矮日本”而用“小日本”代之,是由於另外一個原因的——因為日本人除了矮,而且胃口大心胸卻小。二戰時期,那些戰敗的軍人因為羞愧難當,氣憤難消,唯有剖腹,才得以疏泄心中鬱結。“小”字可作“身矮”,又可作“心窄”,實在得益於漢字的博大精深。
第二天早上,蕭仁還在做著那道滿分的“雞生蛋”的數學題的美夢,活生生被她的母親從被窩裡拉出來。
“看你考的好成績!”蕭仁的母親陳氏很是激動。
“考得怎樣啦?”蕭仁假裝不知道,心裡的得意之情把睡意趕得七七八八。
“語文八十九!數學……”陳氏頓了頓,環顧屋裡,尋找著什麼……
“啊?語文沒上九十分啊?真是可惜!數學多少分?”蕭仁歎了口氣,臉上頓時寫著很不滿意的表情。
“數學……我看你是皮癢了,人家都是八九十分,你卻考了10分!”陳氏總算找到了床頭一把拂塵,二話沒說打在蕭仁的小腿上。
“十分?”蕭仁大驚。
“十分!”陳氏聽兒子又報了一下成績,仿佛由兒子親口報出才能最終確定兒子的數學成績是十分,氣又打心裡冒起,然後借著拂塵散播在蕭仁的小腿上。
蕭仁哇啦兩聲哭將出來,自覺比竇娥還冤。蕭勇聽到兒子的哭聲,放下手中的活走進,責備自己的妻子道:“考十分就考十分,有什麼大不了的?現在是九年義務教育,考十分和考一百分還不是一樣上初中?考一百分也是交那麼多學費,考十分也是交那麼多學費。這麼看來咱兒子還賺了,考一百分簡直就是浪費。”蕭勇見解獨到,拿下陳氏手中的拂塵,繼續道,“你看咱家小仁,怎麼看怎麼不像一個讀書的料,初中畢了業,儘了義務,我準備讓他接班當師傅。”
陳氏心裡雖有不甘,但是聽丈夫這麼一說,倒也平靜了許多,拎著一桶衣服無語地朝小溪走去。
豈料,蕭仁躲到被窩裡哭得更厲害。陳氏的抽打隻是痛在肌膚,而蕭勇的那句“咱家小仁,怎麼看怎麼不像讀書的料”則像沾了火油的鋼絲鞭笞在他的心坎中。
蕭仁帶著疑惑偷偷摸摸到了村門口那電線杆前,方知原來是傻妞的鼻涕將數學成績的最後一個“零”弄模糊了,稀稀拉拉的,不仔細看還真是一百分變成了十分。由此,蕭仁更加確定了自己和傻妞之間的距離,覺得和她走得太近,遲早要毀掉自己的一世英明。
這世界為人所知的就是處在兩極端的事物,中庸者常被遺忘,“比爾蓋茨”和“非洲難民”這兩名詞的知名度僅是毫厘之差。考試成績也不例外,蕭仁的成績和另一個考得最低分的同班同學蕭永兒的成績像是蜈蚣一般突然長出很多的腳,跑得路人皆知,而那些夾在中間的成績則成了無腳蚯蚓,爬來爬去爬不出自家的門。蕭家村的廣播特地騰出一天的時間當揭榜員。剛報出第一個成績,大家方知蕭仁厲害,一陣嘩然之後,紛紛豎起拇指討論,而後豎起耳朵繼續聆聽。中間的成績被忽略掉大半,最後報蕭永兒的成績,那播音員兒化韻韻味十足,可惜一經喇叭擴散,到了聽眾的耳朵,韻味失去大半。他把“蕭永兒”讀成“蕭永~”結果大家則聽成“蕭勇”,頓時大笑,覺得這青出於藍出得太離譜,父親屈居榜尾,兒子則高居榜首。
“你們聽,是我兒子!”蕭母陳氏在溪邊洗衣服,一聽廣播報出蕭仁的成績,吃驚得把剛才抽打兒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心裡一興奮,手中的木棒打得衣服由圓變扁,再由扁變圓。
兩條正在交媾的小魚受到蕭母興奮波的震蕩,悻悻遊去之前不忘伸出頭吐了口泡,以嘴放屁以示抗議——造物主給萬般弱勢者唯一的偏愛,使得他們的不滿之情發泄有方。
溪邊幾個婦人置陳氏的興奮於罔聞,裝出一副見過世麵的鎮定以藐視陳氏對分數的大驚小怪,恨不得將五臟六腑都集中在洗衣服這件事上。可當她們聽到廣播裡報出“蕭勇”的成績,立馬異口同聲大笑:“你聽,這是你丈夫!”唯有蕭永兒的母親在一旁仍然低著頭搓洗她的衣服,笑本在心裡竊竊進行,豈料情難自禁都跑到了嘴邊。
原來被人偷吃了失敗的後果的感受要比偷吃了彆人的成功的成果的感受要來得刻骨銘心。心理學家試驗無數,證明一般人失去同等事物的感受要比得到同等事物的感受來得深刻。這道理其實通俗易懂,無須多加試驗。例如某君們走在街上看到兩毛錢赤裸裸躺在街上誘惑自己,斷然不屑俯身撿拾,但是,突而有一個比他爺爺還年長的乞丐抱著其雙腳叫他爺爺,希望某君們行行好,施舍兩毛錢,這些君們莫說兩毛,就是一毛也不舍得拔就揚長而去。
蕭仁聽到喇叭報成績,像是沉冤已雪且被記上一大功,那種驕傲之情無法言語。他本想出門招搖一番,但是猶豫許久,不知道當以何種表情出去。情難自禁地笑嗎?怕招來嫉妒,被眾人指責“驕傲使人落後!”;違背身心地哭嗎?又怕遭來更大的嫉妒,遭眾人痛恨道“過度謙虛其實就是虛偽!”最終他決定躲到被窩等著彆人前來道喜,順便探究他的成功之道。
陳氏回家,衣服置於一旁不曬,衝進屋裡從米缸掏了把米,再到院子裡灑落滿地,嘴裡“咯咯”學雞叫,霎時家中幾隻母雞頻頻走近。一隻正值生蛋旺季的老母雞“咯咯”應了陳氏幾聲,抖抖翅膀,以凶神惡煞的樣子衝到最前麵,其它母雞嘎然而止,舉步不前,隻能吃那些散在最外圍的零星幾粒米,而那老母雞獨自站在前麵,邊啄米還邊挺著引以為傲的大屁股對著其它同伴,仿佛在說:人以容貌美麗為驕傲,而咱就該以屁股大為驕傲。因為人生著是為了給彆人看的,而咱生著就是為了給彆人生蛋的!
豈料,一個籮筐從天而將,其它在周圍的母雞拔腿四竄,唯那大屁股母雞成了筐中雞。陳氏伸手進籮筐中,拎起那母雞笑著說:“要宰的就是你!”
飯桌上,蕭勇一臉不悅。碗裡一塊被蒸得金黃金黃的雞屁股在他的鼻孔下麵挺立。“那些隻吃不下蛋的鐵公雞不宰,為何偏要選那最會下蛋的母雞?”
“會下蛋的母雞才補嘛,咱兒子考得好成績,還搬回了兩個‘蛋’,我還不是希望他補了之後能考到更多的蛋回來嗎?”
蕭仁嘴裡咀嚼著一雞腿肉,眼睛望著碗裡的另一根雞腿,無暇言語。
“我都說過了,這義務教育就像義務當兵。當兵還有公糧拿,義務教育倒像是交學費的義務,考那麼好其實是浪費,考得越高就好比越積極地響應當兵義務,遲早戰死!”蕭勇對著碗裡的雞屁股,暗替那成了第一個在義務教育中戰死的母雞叫可惜。
“去,去,去,烏鴉嘴。什麼戰死,狗嘴吐不出象牙,給兒子補補就這麼不舍得啊?我看家裡最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就是你啦,該把你宰了才對……”陳氏說完和兒子一起笑了出來。
蕭勇傻笑一下,悶聲吃著雞屁股,於是狗嘴吐不了象牙,雞骨頭倒是吐出幾根。其實他心裡已經開始在盤算給兒子做一個精致的木筆盒,又覺得應該在筆盒上刻上幾個字和兒子共勉,但是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且吃墨水不比吃雞這麼簡單,吃進去就可以吐出骨頭來。所以他看了屋子四圍,看有什麼字自己識得且可以刻的。最後他的眼睛停留在院子裡,閃了一下亮晶晶的光。
蕭仁一發笑,嘴裡的肌肉不堪上下兩排牙齒的折磨,趁機一股往喉管溜,幾片碎肉情急之下找錯方向進入了鼻腔。蕭仁呼吸管道被噎著,鼻孔又嗆,逼得兩眼的淚水像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樣紛紛爭著到外麵的世界曬曬陽光。猛咳幾聲之後,蕭仁突然沉寂,人家是因為悲傷才流眼淚,豈料他逆道修行,因為流淚才悲傷。那一噎把他的萬般愁緒都從肚子勾了出來。他覺得眼前的父親好沒誌氣,尤其是他的“義務教育等於義務當兵論”更讓他覺得悲哀。蕭勇的胸無大誌早就成了兒子心中的一道痛,所謂恨鐵不成鋼。當木匠能有什麼出息,再厲害的木匠也無法將自己雕刻成關公的木像供人膜拜;再者,自從出現了魯班,人們一看到木匠就想到姓魯的——雖說魯班其實叫公輸般。這一思想比儒家思想還來得根深蒂固,何時能讓蕭姓木匠有出頭之日呢?
臨近開學前兩天,蕭仁騎著一破舊的自行車特地跑到即將進入的初中學校熟悉環境,一到學校,才知道校園各處散落著不少人,耐不住新鮮感誘惑的原來不隻他一個。錄取通知書成了他炫耀的工具已有一段時日。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為初一五班的學生。
蕭仁在校園轉了一圈,找到了初一五班的教室。站在窗口,蕭仁第一次看到沒有坑坑窪窪的黑板,心裡波瀾壯闊,從今以後再也不必擔心自己到黑板前答數學題的時候粗心地忽略掉數學老師以“洞”代替的“零”。教室裡有四排桌椅,中間兩排合在一起。蕭仁細數得知教室裡共有28套桌椅,於是心裡又是一陣波瀾壯闊,他從幼兒園讀到小學畢業還沒見過一個教室能容得下28個人,而今卻翻倍成了56人,那熱鬨之情可想一二。
“我們的教室在那邊!”走廊儘頭兩女孩一胖一瘦朝蕭仁的方向走近。
蕭仁聞著笑聲望去,斜陽當空,射在蕭仁的雙眼,叫他看不清那兩個女孩的樣子,隻是朦朧地看出兩個截然不同輪廓的女孩。說話的正是那身材苗條的女人,因為蕭仁看到因微笑而露出的兩排牙齒在閃光。自從朦朧地見到那女孩的笑容的那刻起,那個胖一點的女孩就完全被蕭仁忽略不計了。朦朧之中儘是她那梁詠琪般的短發和清脆的笑聲。不自覺的,當她們走近的時候,蕭仁低下了頭,心裡料想她們可能也是初一五班的新同學。
那兩女生在初一六班的窗前站了一會便從中間的梯道口轉入。蕭仁有點失望,但還是鼓起勇氣追去想看清那女孩的樣子。隻可惜晚了兩步,蕭仁追到梯道口,隻看到那女孩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同伴載著她與蕭仁的眼光相悖而去。
梯道口飄著淡淡的發香,那清脆的笑聲也未儘數散去。一個小男孩站在那,呆呆的眼睛裡有一個影子在活躍地跳動,就像天空中的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但叫人越想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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