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緣起六
這一會兒,她並沒有方才的緊張,倒有執行什麼特殊任務的興奮和快樂。她走進“同來吃麵館”,還回頭看了看,像是在做暗示。
她要了份肉絲炒麵,一碗餛飩,共計六毛五分。這是個國營店,桌堆滿了碗,臟亂堪,務員對待顧客像嗬斥孩子,罵罵咧咧的,好像進來吃飯的人都是來討飯的,要看主家的臉色。慕容婉兒端著麵和餛飩找了個角落的桌子,這張桌還算乾淨,隻有三個臟碗。慕容婉兒把這幾個碗都挪到了背後的桌,又從書包裡取出一張衛生紙把桌的油湯菜水擦了個乾淨,這才坐下。
“哎,你好!”一聲好聽清脆的男聲,標準的北京腔。
慕容婉兒抬起頭,看見是剛才那兩個閒人,沒搭理,繼續吃她的麵。她想這裡的閒人,大多是沒考大學在社會混的,一般都講河南話或當地方言,而一開口就講普通話,這裡俗稱講八頻道,定是想要討好她。
但她的沉默語並沒有阻止他們的進一步接近。
“在哪個學校學,交個朋友吧。”高個兒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慕容婉兒還是吭聲,隻是飯吃得有些緊張,索然無味。他們在她的對麵坐下來,要了兩瓶啤酒,人手一瓶,自顧自地喝起來。他們也並說話,似乎一切都已明了,沒有什麼好合計的了。慕容婉兒感到了獅子般的目光,在她的臉,整齊的短發,甚至文雅的手指。很奇怪,這一刻慕容婉兒一點都恐懼,反而分外的平靜和坦然。
其中一個說他們在西大讀書,都大三了,念的是曆史。慕容婉兒突然嘴角露出笑容,這怎麼可能,像他們這種打扮,鬼才相信呢。但她還是友好地點點頭。他們似乎受到鼓勵,高興地說笑起來,仿佛坐這麼久就是為了慕容婉兒認可似的。高個兒說他叫周長安,他的同伴叫陳解放,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
“是嗎?”慕容婉兒終於開口了,這聲詢問注定了他們的相識。
“你在哪裡學呢?多少中?”
慕容婉兒麵嫩,經常被當做中學生,特彆是頭發剪成日本童話式後,更是像個諳世事的小女孩。
“我都工作了。這年頭誰還念書呀。”慕容婉兒隻是願講她的真實身份,可沒想到謊言一出就必須騙下去了。
“你騙人,女孩總愛講假話的,是信任我們吧?”
似乎都是高個在講話,而戴著眼鏡的矮個就像是軍師,出謀劃策。
“為什麼要說謊呢?我會啦。”慕容婉兒慌忙地說道,“對起,我要走了。”她站起身準備走。高個哎了一聲說“:我們送你。”
“用。”
慕容婉兒走得很快,轉了個彎,正好看見一輛路汽車駛進站,飛快地跑了去,車門。她在她身後關了從售票員背後的窗子看到那兩個年輕人,一臉的沮喪。
本想今天去姐姐家一趟的,都被這兩個家夥攪了,現在也沒有興趣,索性回學校吧,該是準備功課的時候了。慕容婉兒幾乎忘了顏子語的禮物,如果是回到宿後拿出那本好看的小說,這本來是路坐車看的,一路很擠,竟沒看一頁。直到回到學校,直到進了宿,她才看到了。那是一張普通的掃描紙。
她的肖像,長發披肩,直直地垂下,眼睛鼻子、嘴巴都在似與似之間。
慕容婉兒拿著這張紙納悶,明明他隻見過自己一次長發的,第二次課她就剪了發的,這孩子,慕容婉兒笑了笑,搖搖頭。
慕容婉兒順利地考了美院研究生,這一年她二十二歲。
是那樣青春的年齡,但對她來說,仿佛已接近青春的尾聲。
一切緣於那場戀愛的失敗。
沒有愛情的女人是空心人,如失去重心的棉花,管她多麼年輕,有嬌美的麵容,管她閱曆豐富,有難以磨滅朽的記憶。
研究生課她主修的是工藝美術,她並喜歡,所以在功課她必投入精力。一切得心應手,似乎比本科時期輕鬆了許多。奇怪的是,這個時期她陷入了一種絕望的迷茫。她曉得這一生要做什麼?曾經是想當畫家的,包括在本科時期。突然發現這大可能,她沒有獨創愛,總處在臨摹狀態,是畫得錯,老師也常表揚。可她知道這沒有用的,她將與做一個出色或優秀的畫家無緣。這是後天努力所能改變的。為此她很痛苦。她是畫家是什麼呢?難道真是個美術工作者?
她很絕望。
她的絕望導致了生活的平乏和索然無味。
她總處在恍惚中,依然去課,依然去圖書館,依然在休息日去帶家教。但她的心是踏實的,她覺得自己仿佛飄在空中,這個現實與她無關一樣。兩個學生都是像顏子語一樣的小孩,但她再也沒有當初的熱情了。
她沒有去戀愛,好像她需要愛情。她的生活像起了任何波瀾的小溪靜靜地流淌著。
一個女研究生,無疑是嬌貴而風光的。慕容婉兒是懂得的,她的舉手投足都顯示出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文化人。但她從濫用自己的漂亮和學校的招牌,或許她還曉得這些金光燦燦的含金量將給她的生活帶來華美和舒適。這又是她的稚氣和純真了。難怪自己從為以後的生活打算,仿佛她慕容婉兒的生活是他人的,與自己無關似的。對於姐姐的勢利,她並怎麼反感,每個人有各自的生活態度和理想,而她與姐姐是一樣的,乾嗎要抱怨呢?
她清楚地記得從那個夏天的傍晚離開姐姐家,她就再也沒去。
那是她剛研究生的九月的下午,天很熱。知了在窗外拚命地叫。夏天就要完了,知了比誰都明白這一點。對於它們意味著死亡,意味著生命的毀滅。雖然天還很熱,但夏天就要結束了。而人往往是自知的。慕容婉兒與姐姐、姐夫、外甥四個人圍在餐桌吃西瓜。
姐姐一個勁地抱怨天熱,穿著件幾乎袒胸露背的睡衣,頭發用一個黃色的塑料夾子攏在頭頂。風扇直對著她吹,但她還是停地冒汗。姐姐發胖了,如此豐滿,她的白如凝脂的肌膚令慕容婉兒難堪。她慣於看見姐姐這個樣子。其實姐夫的樣子更令她安。一件白色跨欄背心,普通的藍色布短褲,也是一樣的白一樣的胖。她幾乎怎麼看他們,西瓜吃得默默語。她覺得在這裡是她合時宜,白色長袖襯衣,藍格子折子裙。她太靜了,而他們太鬨了。可是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安。姐姐和姐夫似乎在談誰賺錢,說得熱鬨,唾沫星子亂濺。
如果是那滿懷暗示的腳的碰撞,慕容婉兒準會繼續忍受這種鬨轟轟的居家氣氛。
毀於一瞬,明白無誤。
那一瞬,慕容婉兒被嚇呆了,她正咬了一半西瓜的嘴突然停止了,下意識在腦中搜尋一些戲劇細節,她希望都是。她看了一眼姐姐,她還在說著單位的事,似乎什麼也沒發生。她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再看一眼姐夫,他看著姐姐,滿臉是專注的樣子,但慕容婉兒知道他心裡一定平靜。慕容婉兒繼續吃她的西瓜,吃掉這一塊兒就走,她是這樣想的。然而那個腳又伸過來,像方才輕輕一碰,而是觸到她的小腿,輕如遊絲般地摩擦。她抽開腿,看著姐夫的眼睛,他的表情有些自然,拚命地掩飾著,好像一切都是誤會,似乎是婉兒的錯覺。她姐夫越是拚命掩藏,越是一臉無辜地笑,慕容婉兒越是感到渾身發冷和絕望。看著姐姐一臉的幸福,她隻覺得悲哀。她感覺這一切惡心,就像一口痰堵在喉嚨,能呼吸。
她隻覺得對男人和家庭絕望。
她站了起來,說要回學校。姐姐發怔地看她,說,是吃過晚飯才去嗎?
她開始收拾書包,再看他們一眼,隻說晚還有事,剛才忘了。她走得倉皇、緊張,像逃跑一樣。
她恨自己,恨她沒有抽他一耳光;恨姐姐,恨她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口口聲聲說愛她,其實早已心懷鬼胎。此刻,走出那個深宅大院,她為姐姐心傷。可是,也許姐姐是幸福的,人們或許都情願在一種茫然無知的狀態下生存,生活或許就該這樣。是有人說,婚姻與愛情無關嗎?分開去理解,或許好受些。姐姐原本就與她一樣,路是各自選擇的,就該獨自承擔這種選擇的好處與壞處。姐姐或許是幸福的,慕容婉兒寧肯這樣認為。她是眼裡含著淚安慰自己,這是多麼難受和無奈呀!
一出門本是很恨那個要叫做姐夫的男人的,她恍然覺得恨是如此無意義,轉而發現這是多麼可笑,而那個男人卑瑣、可憐,值得她用五臟六腑去恨。隻是再也會去那個家了,她能給他任何可乘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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