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花園

偉大的人總是很孤獨。我是不是很偉大，我不好意思說，但我要說我很孤獨。我的確很孤獨，每個夜晚我都在思考，一個人思考，這樣就不得不忍受孤獨。在我思考的那一段時間，我沒有朋友，沒有愛情，甚至麵包都不夠。我思考宇宙的誕生和我的誕生，我思考它們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係。當然我這樣想的時候卻一點頭緒都沒理出來。我漸漸地放棄了，這樣做太過困難，雖然我很喜歡向困難挑戰。在我寫作和思考的時候，月亮漸漸地升上了夜空，夜晚於是變得無比璀璨。我一個人在思索夜空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但這樣的夜晚我看不見。

這是我自己的空中花園，這個花園由我一個人澆灌，我既做園丁也做賞花人。做園丁時我是主囘宰，做賞花人時我是過客，這樣的身份讓我很難適應。這個空中花園的具體情形是這樣的，我有必要做一個詳儘的介紹，前麵做的都是一些零星的片語。我在這裡綜合一下：這是我自己的花園，她暫時屬於我一個人。不過這個花園隻是一間小小的屋子而已。這棟水泥的房子，遠離城市的中心。在城西遠遠望去，靠近三環路有這樣一處破敗的貧民窟。但我不否認我把她當成我自己的秘密花園。我曾說過我愛上了這裡。我選擇這裡的唯一原因是這裡房租便宜。我隻是為了找一個棲身之所，其他的要求都沒有了。這就是窮人的好處，窮人可以想像，而富人已經不可再想。房子雖然便宜，但性價比一點都不好。具體狀況是，除了通電其他什麼都沒有，大家知道這是這個城市擴張的產物。也就是說，以前這裡是農村——其實現在這裡也是農村，典型的城中村。沒有街道辦，隻有村委會。我以前來自農村現在住在農村，以後我必然回到農村，這點沒法改變了。我這樣的人也就隻該住在這樣的地方，有什麼辦法，我難道去城裡睡大街。相比四麵透風的街道，我更願意住在四麵不透風的房子裡。因為這是我一個人的花園。

在這片花園裡，我讀到烏克蘭民囘族詩人謝甫琴科的一首詩：

上帝啊，不要……

上帝啊，不要把賜給我這老漢的厄運，

再賜給彆人吧——

在異鄉我喪失了自囘由，

虛度了大好光影。

我想到牧場、草原上走走，

好排遣我心中沉重的煩憂。

但多麼不幸啊——

人家不許我出去散步閒遊

（張鐵弦譯，取自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2月版《謝甫琴科詩選》）

這首詩是作者本人於1848年在流放地科斯-阿拉爾島寫的對喪失自囘由的憤恨和對自囘由的向往。當我讀到這裡的時候總感覺自己的這座花園其實就是一個城堡，一個要塞，一座小島，我在其中孤獨地生活，喪失了許多自囘由，並感到被無聲禁錮的危險。而在我自己的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

沉默是無語的精靈

大多數的日子

你翻開那片落葉

便是一個家

秋天的落葉 秋天的家

這是詩人在秋天的沉默

這是詩人在秋天的恐懼

大地在一片秋天下

呼吸

沉默並恐懼

大地有了沉默

秋天有了恐懼

詩人有了眼淚

悲傷，那就是幸福的門

……

（《沉默》）

我的意思是說，儘管我喪失了自囘由，但這座花園仍是我通往幸福的門。

在這裡除了房租便宜外其他都是缺點。隨著城市的進一步發展，這裡又被納入規劃。才建起不幾年的房子，又麵臨著拆遷的命運。然後，我也麵臨著無家可歸的命運，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反正我的世界一團糟，何必不讓它更糟點呢。就像那些民囘工一樣，他們親手建起了房子，又親手把他們拆掉。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獲得了生存。

我說過，這裡的屋子，大多數很簡陋。沒有裝修，沒有水、氣、光纖、寬帶等等現代化城市必需的條件。但大多數人生活得很安詳，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選擇離開。我姐就是這樣一個代表，他們在這裡生活了許多年，當我還在大學校園裡感到月亮朦朧的光影下我的愛情夭折的時候，我姐和我姐夫就生活在這裡。他們已經習慣了，我還沒習慣，我來這裡還不到半年。我正努力地改變自己去適應這樣的生活，我不能丟失在艱難環境中鬥爭的勇氣。儘管我的世界已經一團糟，那就讓它更糟些吧！

眾所周知，在這個城市，地下水比自來水臟。我們喝的就是地下水。在地下十來米深的水，已經帶著不容忽視的汙染，沒有人在意。中毒死亡和渴死沒有什麼分彆，我們都是粗人，沒有那麼多講究。我的世界一團糟，我也沒有那麼多講究。

這間樓房，四周的牆那麼高。我住在樓頂，即便是在樓頂，四周都是屋子和牆，前麵是街，左麵、後麵、右麵都是房子。都是彆人的房子，他們屬於不同的主人，也屬於不同的房東。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住的大多數是外地人——那種認為這裡房租便宜的外地人。我住在樓頂，我可以看到整個村莊。在這樣一個城鄉結合部，晚上燈火時明時暗，不知道在燈光下，在黑暗中有多少罪惡在發生，沒有人在意。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關上了門，隻有天塌下來才關自己的事。我也這樣，回來我就關上門，這個世界便與我無關了。我沒有鄰居，大家也都不認識我。而每天都有無數的衣服在風中，在陽光下展開雙翼，學著飛翔，把天空擁抱在懷裡。我是個愛乾淨的人，我也在風中舞蹈。那時，我多希望有觀眾，我不想就這樣被埋沒在這一堆看不到天空的黑暗屋子裡。

以前，我經常讓自己暴露在夜晚的空氣中，感受城市的氣息（主要是汽車尾氣和沙塵）。那樣的心情不言而喻。不過，白天的時候，我更加喜歡空氣的味道。這樣的的味道讓我著迷，我片刻也離不開它。現在是晚上，我更多的時候關著門，關著窗，隻留一盞小小的燈。反射囘到牆上的昏暗的燈光下，我努力地想刺穿這惱人的黑暗。四周光禿禿的水泥，光禿禿的水泥包圍著的是光禿禿的我。直到現在我還在努力，我光禿禿地看著世界，光禿禿的世界充滿生機。我的秘密花園就是這樣，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但這不影響我稱之為花園。除此之外，我還能叫它什麼呢，墳墓嗎？

在我的花園，花是彆人栽下，我更多的時候不是園丁而是一個賞花人。但我不能拒絕花香，那是要命的。夜的百合，白色的花香，被白色的我聞出白色的味道。於是我的世界在昏暗的一團糟中有了一線生機。有時我想，我應該向花兒那樣活著，在黑暗中孤獨的開放。在這個花園裡，這朵花從出生到死亡，一直是我的夥伴，我的愛人。明年她會再來，我明年是否會好些。那時，我才能記起這樣一個用一生陪伴我的戀人。一個季節的愛，讓我一團糟的世界，或多或少有了一絲安慰。那朵花的主人不是我，但我無疑是受益者。我要謝謝你，勝過謝謝這個世界上的一些人，有這樣的花，還能是墳墓嗎？

那是我一個人的城堡，我一個人的花園。整個狀況就是這樣的。我的花園讓我充滿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在這裡有必要提到一點，那就是為了防賊，整個樓的大門永遠都是關著的。我不是賊，也沒有對應的開囘鎖工具，所以不能自囘由出入我自己的花園。幸好，旁邊有一家小賣部，我每次都對男主人或者女主人說這樣的話“師傅，借個道，謝謝”，每次都能順利地通過。其實人類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壞那。人家的地盤不讓你過你能咋樣。有一次，我過去了，忘了把門帶上，女主人提醒我下次要關上門，防止老鼠串來串去。其實她不知道，我就是那隻老鼠，我就是這樣串來串去。我本想告訴她這些。那樣的話我就真是老鼠了，她肯定不會再讓我過去。那樣的話，我怎麼回到我溫暖的小屋呢。再說，我這樣講肯定會很驚世駭俗，或者被彆人認為是神經病，要不就會罵我是‘傻叉’了。眾所周知，我的世界之所以一團糟就是因為被彆人罵做‘傻叉’的後果。儘管我知道有時候這樣的批評並非不中肯，我卻不能虛心接受。於是我就一團糟了，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回答那位師傅，我知道了。我的確是知道了，我是老鼠嘛，我不知道誰知道呢。我以後就真的注意了，開了門後就隨手關上，防止老鼠串來串去，讓人討厭。這裡要補充一點，老板家的門是後門，不是整個樓的大門，但這不妨礙我進出就行了。

我多麼渴望自己能變成一隻老鼠，在下水道跑來跑去，不用住在用錢租來的房子裡，那裡永遠有我的棲身之地。也可以在大街上自囘由自在的穿梭，無視人類的存在，那是我超強的生命意誌。我這樣一種毛茸茸的東西，讓人們惡心，但世界少不了我。我是人類遠房的親戚，我和人類在進化史上所發生的事情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所以許多人類的實驗都在我身上發生了。我為此獻出了一切，有時甚至是生兒育女的能力。但出了實驗室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成了人人喊打的怪物。但我想，如果人類哪天滅亡了，老鼠必將成為地球的新的主人。所以，我還是變成老鼠的好。到那時，整個人類就會領悟到我的預見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