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十年相濡以沫

林若華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甚至已經開始小跑起來。

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某隻翻雲覆雨的手抹去了所有苦痛的記憶，而腳踝上的傷似乎已經不治而愈，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甚至還透著絲絲爽快的麻辣感。

“喂，你等等！”

花浩然從身後一把拉過林若華，剛才在醫生辦公室門口他也聽到了具體情況，她現在又這個樣子，就算隻是個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會起惻隱之心，何況花浩然可不覺得林若華隻是個路人，他今天剛撞傷了人家的腳踝，怎麼說也算是事故責任人。

“放手……”

林若華不想在外人麵前哭，她隻想尋找一個沒人能發現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這裡是醫院過道，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她知道所有在這裡的人都有彆人無法理解的傷痛，生理的，或者心理的，可是理解歸理解，卻並不能感同身受，就像此刻她的心情，她不覺得有誰能有跟她一樣深刻的體會。

沒有人，任何人。

“跟我來。”

花浩然挽起林若華的胳膊，幾乎是使力將她整個人架在自己胳膊肘上，好將她的身體重心放在自己身上。

乘電梯出了住院大樓，走走停停來到骨傷科，林若華一直在反抗，奈何花浩然個子比她高不少不說，力氣更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不管她怎麼掙紮都有辦法將她重新控製在手中。

好在隻是微微扭了腳踝，噴過藥水注意休息，過幾天便不會再有大礙。

等這一連串事情折騰結束，林若華也沒了繼續鬨騰的力氣，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的繭子，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

“要不要休息一下？”

花浩然輕輕瞥眼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看不出太大的情緒，隻是一雙眼沒有半點神氣，隻是無意識得望著前方，任由身體被他架著一點點朝前走，他有一瞬間的錯覺自己是不是架著一具屍體行走在醫院草坪。

雨似乎才飄灑了一會兒便已經停了，花浩然拖著腳傷的林若華在草坪上找了張長椅坐下，枯草已經慢慢抽出了新芽，要不了多久這裡又將是一片新綠。

花浩然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失落中的林若華，隻得像個聽話的娃娃一樣坐在她身旁不聲不響。

在林若華很小的時候，奶奶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印象中，無論什麼場合，她都有超人一樣的力量，每次都能變出無數好吃的東西，好玩兒的玩具。

奶奶隻有爸爸一個兒子，在爺爺過世後的年月裡，她一個人將爸爸拉拔長大，這些都是後來林月華稍稍懂事之後奶奶告訴她的。

可是，命運卻從來沒有眷顧過她這個苦命女人。

在林若華終於背上書包上學之後，爸爸媽媽卻因為突如其來的生意失敗欠了幾十萬債，那個年代幾十萬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四處借錢卻遭受無數白眼，不得不借了高利貸，卻沒有任何能力從虧損中抽出身來。

於是，林若華在那年冬天沒有了爸爸媽媽。

再還沒有明白為什麼父母會一夜之間消失的時候，奶奶對她撒了謊，她說他們遭遇了車禍，後來她才知道，他們死於自殺。

雙雙吞了安眠藥，死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任何人發現。

那時候，林若華還在學校上課。

就這樣，她過上了沒有父母還身背巨債的日子，奶奶為了還債，賣了家裡的房子，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欠了不知道多少錢。

她們從那個當時人人豔羨的豪華大家裡搬了出來，住進在沒有任何人來看望她們的小房子，帶的都是再沒人看得上的不值錢玩意兒。

那年的冬天特彆漫長，林若華甚至一度以為春天再也不會來了，她跟奶奶蝸在一個被窩裡相互取暖，沒有厚被子，沒有厚衣服，甚至連鞋子都是破了卻不舍得扔，要要繼續穿的那種。

奶奶開始四處找工作供養這個家，還有越來越大越來越需要花錢的林若華，日常開銷，學費，衣服，褲子……處處都是錢。

她給超市掃過地，給菜場賣過菜，給工廠縫過衣服，甚至大街上掃過馬路……

林若華已經記不起這樣的情況是怎麼一點點在漫長是歲月裡慢慢好轉的。

她們省吃儉用相依為命，一起賣早飯，幫人看店，給人送東西，做盒子，包裝，什麼都乾過，漸漸的，房子有了溫暖的氣息，飯菜變得越來越香，冬天再也不用怕凍，可是奶奶的年紀也越來越大……

就像兩個人的生命做著得數固定不變的加減法，林若華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懂事，可是奶奶卻越來越老身體越來越差，她的胃總是痛，每一次囑咐她，甚至拖著孫容一起架著她去醫院，她都“耍賴”不肯去，久而久之，才會得了這個病吧。

有什麼東西遮擋了視線，林若華靜靜縮在長椅上抱著膝蓋不說話，一旁的花浩然看著她從一開始的鎮定自若，變成後來的沉默，現在又開始不停抖動雙肩。

他從小就沒見過祖父母，而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從小就接受著殘酷的訓練，他是長子，是獨子，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能軟弱，因此他沒有辦法理解現在林若華的傷痛，他隻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一點點劃開，隨著她肩膀一起一伏的抖動而漸漸蔓延進身體的沒一個角落，直到四肢百骸都充滿這個名叫林若華的女子悄無聲息的啜泣。

左手輕輕換過林若華的肩膀，想攬上去輕輕安慰她此刻的心情，卻又怕唐突了，隻能靜靜繞著，始終不曾放下。

夜風有些涼了，孫容一個人在病房裡，不知道是不是應付得了，奶奶也不知醒了沒有，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她又有心臟病。

似乎早年受過的苦都成了過眼雲煙，而眼前這道坎，恐怕真的是再也跨不過去了。

林若華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她沒有忘記身邊還有僅僅兩麵之緣的花浩然，她從來不是軟弱的人，長大之後也幾乎沒有流過淚，隻是這一次，淚水無論如何都咽不回去。

“想哭就哭吧。”

花浩然心知她克製得辛苦，他從來不曾見過誰在這種情況下還這麼強忍著不肯示弱，她大概是不想在命運麵前低頭吧。

林若華輕輕搖了搖頭，還沒有到最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哭，或許明天醫生就會來找自己表達歉意說是他們搞錯了也說不定，或許這不過是一場夢，一覺醒來才會發現大家都好好得生活在一起，沒有病痛，，沒有寒冷。

“你又何必強撐著。”

花浩然輕輕拍了拍林若華的肩膀，初初碰到是瘦弱的肩膀瑟縮了下，卻並沒有再抖動。

“醫生也說了，他們會尋找最好的治療方法，不管現在情況如何，這都不是最終結果，先彆想得這麼悲觀，即使最後有什麼萬一，你奶奶見到你這麼難過心裡肯定更不好受，沒有人願意看到自己心愛的人流淚，她必然希望你能開心麵對一切，哪怕是她的病痛也一樣。”

雖說花浩然不善於安慰人，這話說得倒也算中肯，隻是挖空了他心裡幾乎所有說辭。

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撞了人還撞出這麼多事情來。

林若華靜靜得坐著，心情似乎已經稍稍平複，也不再瑟瑟發抖，隻是尚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場噩耗。

“回去吧？”

花浩然站起身活動了下四肢，這裡空氣清新，相較於住院樓那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跟不知名的緊張感好了不知道多少，可是他是沒事，人家林若華還得回病房看奶奶，況且她腳踝上的傷雖說沒什麼問題，但一直這麼在外麵呆著，一會兒一扭一扭回去總不大好。

“嗯。”

林若華起身，匆忙之下竟然忘了自己憂傷的腳，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好在花浩然眼疾手快大手一撈直接拎了起來，饒是如此，林若華還是被嚇得夠嗆，要不是花浩然反應快，她這一腳摔下去恐怕腳踝處得傷上加傷。

走在過道似乎能聽到病房內輕輕的說笑聲，林若華急急忙忙跳到門口，果然是奶奶醒了。

“阿囡，來這邊。”

奶奶躺在床上衝林若華微笑，臉上看不出半點異樣，仿佛她不是昏迷了這麼久，隻不過剛睡醒罷了。

林若華強忍著心頭的悲痛感來到床邊坐定，拉過奶奶的手，有些涼，卻還是跟以往一樣給了自己無數安全感，她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感覺滿足，愛的人還在身邊，她還能對你笑，跟你說話，這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她多麼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什麼學位，什麼工作，什麼白氏國際，都沒有此刻躺在床上的這個老人來得重要。

如果可以，她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哪怕自己的命，來換她得以繼續生存在這個世界。

“阿囡，讓你擔驚受怕了吧。”

奶奶笑得一如往常，她輕輕拍著林若華的手背，這些年看著她從一個剛懂事的小姑娘長成現在這個如花似玉的模樣，青春最美好的這些年她都在自己身邊，已經知足了，唯有一件，她多希望能看見林若華成婚，嫁個如意郎君，到時才是真正了無遺憾。

“奶奶，你感覺怎麼樣？”

千言萬語，到最後卻隻說了這麼一句，再平淡不過的話，卻包含了不知多少擔憂。

“沒事了，奶奶這身體自己知道，厲害著呢，醫院這種地方就會小題大做，不過是沒吃早飯餓暈了而已。”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林若華沒有說話，低頭不敢看奶奶的雙眼。